骗子 第6章 第 6 章

“我是个骗子。”

这是宇野赞多突如其来的自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发泄过后的精疲力尽，近田把满身污臭的宇野从建筑工地带回家的时候，高大的男人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因为太过安静而担心半路把人弄丢，近田时不时停下来回头查看一眼，宇野也紧随着他的脚步停下来。

“很快就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深夜没有电车，手头宽裕的话一定会选择更加快捷的交通方式，让别人跟着自己走夜路也太不像话了点儿，但男人只是毫无怨言地点了点头，然后失魂落魄地任由他牵引着。

脏乱的公寓来不及收拾。刚到家的近田手忙脚乱地清理出一小片干净的地板，在上面放上从衣服堆里翻出来的坐垫。

“请坐这里吧。”

宇野听话地坐下，双手环抱着膝盖，宽阔的身体像上体育课的小学生那样缩成一团。近田记得上次见面他还是一个居高临下的男人，但是现在那种令人感到害怕的戾气一点儿也不剩了。反倒......有些可怜。

准备好毛巾和换洗的衣服，近田催促浑身散发着臭味的男人进浴室。趁他洗澡的空当和工地负责人佐藤先生通了电话，确认晕倒的工友平安苏醒之后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最近关于过劳死的社会新闻总让他心神不宁。

放下电话的时候宇野已经从浴室出来了。宇野比一个月之前瘦了许多，手指的关节也愈发明显，穿着近田临时准备的衣服还是显得有些紧。他一直觉得宇野是那种在学校里很受欢迎的体育系男生，但真正对比起来才深切感受到体格上的差别。没有擦干头发的宇野坐回为他腾出来的位置，滴下的水渍在地板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这样会感冒。”近田拿出一条新的毛巾披在他的头上。他想起小时候在路边捡的流浪狗，每次洗完澡也是像这样帮它擦干。

“我是个骗子。”

毛巾下的男人说道。

“我骗了你的钱，拿去打柏青哥和泡女人。”

近田停下手上的动作。

“但是，宇野先生不是有在调查吗？那些报告......”

“都是伪造的。”

近田咬着下嘴唇上的肉。他总是分辨不出什么是真话什么是谎话。

大学时代接到过诈骗短信，对方说是他的远方亲戚，没询问清楚姓名就把钱转了过去。三个月后和母亲聊起这个人，母亲万分不解地反问他时，他才意识到落入了粗糙的骗局。心想着这种事情绝对不会有下次，第二年又被自称是他初中老师的男人骗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存款。

“哥哥脑子里是少了一根筋吧。”听他诉说遭遇的梦里像看傻瓜一样地看着他。

现在想来，他曾隐隐约约觉得宇野提交的调查报告看上去有些敷衍，工地的佐藤先生也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不要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交给来路不明的家伙”。

那……要报警吗？

“我不会祈求原谅……”男人趴下来，前额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地板上，“但请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

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的宇野，近田突然说不出“报警”两个字来。他被骗了，眼前这个人是骗走他150万的骗子。但是这个骗子一无所有，如果不是被近田救下，几个小时前差点在路边自我了结。

所以他要怎么做才好？

一大早还有工作，被闹钟吵醒的近田喝了半杯咖啡就匆匆出了门。月底的出版社忙碌得让人无暇顾及除工作以外的事情，临近下班近田才想起家里还有个自称骗子的人。犹犹豫豫在公寓楼下徘徊了半天，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三回完全用不上的一次性内裤，直到店员疑惑地问“先生最近打算长途旅行吗?”，他才涨红着脸从便利店里逃出来。

开门的时候灯是关着的。“打搅了。”近田脱口而出地说道。刚说完又觉得有点傻，明明是属于他公寓，却小心地像是闯入别人的领地似的。

“宇野先生？”

房间里似乎被精心打扫过一遍，却没有人活动的迹象。或许已经离开了。近田庆幸地松了口气，随即警觉地想起应该查看一下印章和存折。反复清点了几遍存放在床头抽屉里的物品，确认没有任何缺少的东西，于是又为刚才一瞬间抱有恶意的怀疑感到后悔起来。

但那不是我的错吧？近田自我安慰着。如果吃海胆的时候被外壳扎到手指，接下来一整年都不会想吃新鲜的海胆。他自知是那种不太灵活的人，但是除此以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保护自己的办法。不想被骗的话，不去信赖就好了。

要是那个时候他没有去歌舞伎町的征信社，要是那个叫宇野的男人没有和他搭话......近田不切实际地幻想着。

“被骗子骗了钱该怎么办？”

“当然是报警了。 ”

往嘴里大口地塞着草莓巴菲，梦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和态度暧昧不清的自己刚好相反，妹妹梦里永远是更为果断的那个。

找到梦里是半个多月前的事。联系不上宇野的近田请了长假，根据宇野照片上的线索独自前往了箱根。他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找起，只能在拍到梦里的车站从早到晚傻傻蹲守着。好在他的运气不算太坏，就在假期结束的前一天终于见到了从电车上下来的梦里。

“哥哥在这里做什么？”

梦里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那时的近田从心底感激为他提供线索的宇野，想着就算再累也一定要凑齐剩下的调查费用。但现在回忆起来，那可能只是一个有些离谱的巧合。

“我说你啊，总是喜欢一个人承受所有的烦恼。”梦里皱着眉头抱怨道，“明明和妈妈商量一下就会知道我去寺庙修行了，但哥哥偏偏不这么做。”

因为生活和工作上不顺心来找他诉苦，忙碌的自己在电话里一遍遍说着“等一下等一下”，最终梦里吼道“哥哥的眼里只有工作吧”，便生气地挂断了电话。本想着等梦里消完气再打回去，但一转眼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联系不上梦里后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所以谁都没有告诉，就连到东京工作也是随便找了个“正常人事调动”的借口。

只要问一下最亲近的人就知道梦里去了哪里，但他却没能想到这一点，而是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

“但如果......那个骗子现在过得很悲惨、并打算悔改呢？”

“哥哥如果同情骗子的话，那谁来同情受害者啊？”梦里捏着他发愣的脸。

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提出被害申请，近田便受收到了宇野的第一笔还款。没有贴邮戳的棕色信封被直接塞进公寓的信箱里，打开来是十五张崭新的一万日元，以及一张折叠到几乎要被忽略的字条。

“梦里的消息还在调查中。宇野。”

近田并没有和宇野说过已经找到梦里的事。但就这么让他调查下去也好，等宇野满怀自信地向他报告结果时，再站出来说“你辛辛苦苦的调查都是白费功夫哦”。虽然微不足道，不过他能想到的报复也只有这种程度了。

装着钱的信封每隔两周就会出现在信箱。有的日子会多一些或者少一些，也不全都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一万元纸币。近田摸着偶尔出现的皱巴巴的一千日元会幻想宇野把它们放进去的样子：比他高半个头的男人满脸抱歉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这次有点少”，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好不容易存下来的零用钱。

他应该找到新工作了吧？有住的地方吗？不会还是像之前那样脏兮兮的吧？如果做服务行业的话时薪会高一些，但是他得把头发好好修剪一下......

近田从来没有遇到过来还钱的宇野，即使他知道只要早一点下班就可以碰见他。可就像他想尽量避开宇野那样，也许宇野也无法坦然面对他这个受害者。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保持到了第四个月。近田从信封里取出写有梦里电话号码的纸条的那个晚上，他终于决定在下次还钱的日子请半天假。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宇野出现的时候，近田还是不自觉地吓了一跳。

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扎在脑后的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利落的短发。衣服还是很陈旧，不过清洗得干干净净，也没有了那股令人不适的味道。看见近田的宇野惊讶地后退了半步，但似乎又觉得转身逃走太过狼狈，便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僵硬地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近田回应道，“宇野先生好像......胖了点儿。”

“让你见笑了。”男人摸着后脑勺。

“ 对了，近田先生有联系上梦里了吗？”

“嗯，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

近田停顿了一下，偷偷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

“其实，上次和宇野先生见面的时候我就和梦里联系上了。抱歉没告诉你，让你调查那么久。”

“是么......”宇野小声念叨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失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像是终于放下心事似的舒了一口气，然后轻松地笑了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耽误了太多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愧疚感油然而生。这可能就是骗人的感觉吧，近田心想。原本以为得逞的自己会高兴，现在却喜欢不起来这样的心情。

那天之后宇野便没有再特意避开他。回家的路上恰巧撞见，会像熟人那样聊上几句。“打工的餐厅开发了黑胡椒口味的新菜单”、“自称居住名古屋十年的主厨其实根本没去过名古屋”。话题总是围绕着一些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小事，但是近田却觉得很有意思。宇野在餐厅当服务生应该会吸引很多女性顾客吧，本来他的长相也称得上帅气。

对宇野的称呼也从宇野变成了赞多。一开始直接叫他的名字还不太适应，但宇野一再坚持说“近田先生没必要对比自己小五岁的人用敬语”，他便遵从了对方的好意。

要是被梦里知道和骗子走那么近肯定会大发雷霆，连近田也觉得能和宇野保持友好关系的自己很不可思议。

但他偶尔还是会冒出“这个人归根结底是个骗子”的想法。他知道他必须做些什么，否则内心的某处总有一道无法忽略的隔阂。于是在宇野还上最后一笔钱的那天，近田又翻出了那份几个月前就填好的被害申请。

“赞多能跟我去趟警署吗？”

站在对面的人明显动摇了一下，随后像犯了错误似的拉拢下脑袋。他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我知道了。”他下定决心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和近田把宇野捡回家那次一样一路无话。就近的警署走路过去不到十分钟，近田远远便看见那个装饰着樱花标识的建筑物。宇野下意识地拉了一把他的胳膊，就算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那双紧张到发抖的手。

“不要紧的。”近田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值的警官仔细阅读了几遍近田递交的被害申请，又皱着眉头来来回回观察着两人的脸。

“所以近田先生的意思是，您被宇野先生骗走了150万？”

“是的。”近田点点头，“但是他已经全部还上了。”

“如果是这样可能没法立案啊，毕竟现在您没有任何损失。”警官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不过近田先生，下次要是遇到骗子要及时报警啊。还有宇野先生，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非要诈骗……”

年过五十的老警官轮番教育着近田和宇野，等到他们终于被放出警署的时候，早已过了晚饭的时间。

近田摸着自己叫了半天的肚子。“赞多打工的餐厅就在附近吧？”

“我有员工价哦，鸡翅套餐可以打八折。”走在前面的宇野回过头笑道。

像是心头的负担卸了下来。也许不能马上和这个人成为朋友，但似乎没有必要那么纠结于过去了。

新宿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把夜空照射得如同白昼。白领、骗子、流浪汉、陪酒女，不管是什么身份，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这条充斥着幸与不幸的街道上生存下去。

“先生进来看看吧，我们的中奖率是全日本最高的哦。”

稍不注意就被街头揽客的男人挡住了去路。近田回头看去，明黄色的招牌上标注着“1/30”的字样，玻璃门里传来嘈杂而又魔性的电子音乐，像是在引诱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这个街口之前有这家店吗？他不太记得。但是没等他回过神，宇野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再不快点要赶不上最后点单了。”

“这是什么地方？”

“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头也不回地回答着，宇野拉着近田朝餐厅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