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国师,方才宫前广场上有人告御状……他一告凌家勾结南疆起兵,二告薛闻失德弑父,三告凌家谋害先帝……”
凌桥这个皇帝当的草率,加上他原本是代掌帝权,有一半还在沈无秋那儿,这个顺理成章就有点那么理不顺。以至于众人还是习惯称薛闻他爹为先帝。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沈无秋这样直呼皇上的名字。
“当年殿中仅有您和……”
沈无秋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凌桥,你会怎么选呢?
一边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帝位和亲人,一边是同心之妻、有恩之师。
孰轻孰重,一眼明了。
沈无秋坐马车到了皇宫前的广场,这是百官上早朝的必经之路。
小崽子一早就不见了踪影,想来应该也在这附近。
这御状告的新鲜,毕竟各种意义以上告的是皇帝,能接御状的只有另一个皇帝,但这罪名又委实算不上罪名。
古往今来可没有因为弑父就要赔命的皇族。毕竟弑父的最后大多成了皇上,谁敢告皇上,谁敢处决皇上,谁敢说皇上有罪?
所谓胜者为王,当如是也。
这本来没沈无秋什么事,但谁让他是帝师,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薛闻犯了错,便是他没教好,这罪他得连坐。
但怎么判,得看凌桥怎么选。
好在凌桥没让沈无秋失望,最后入狱的是所有参与了谋害先帝之事的凌家人,和薛闻。
若是好孩子真舍不得凌家,沈无秋也不会拒绝这趟牢狱之灾,只是若凌桥真对凌家如此“难舍难分”,他就得换把刀了。
沈无秋一声不吭看完了全程,像在看一部走到尾声的故事,而他只是一个恰好看到故事的看客。
看客看完了故事,就要离开了。
判决结果出来时,外头阳光正好,缠绵了许久的雪终于停了。
薛闻早就写好了罪己诏,当着百官面念了,又正式传位给了凌桥。
南疆和北戎的议和国书已经送达,燕飞雪也顺利回到皇城,沈无秋依然是国师,这场戏就这么谢幕了。
“凌家谋划了数十年的局,怎么会葬送在你手上?”
“凌桥,你是不是疯了,那是凌家!那是你爷爷!你二叔!你的血脉亲人!”
还有几个拎不清的凌家人在怒骂,沈无秋笑而不语。
凌桥面色铁青,说了句闹事者同罪,那几个人便哑巴了。
盛世需要能臣点缀,乱世需要佞臣顶罪。
沈无秋去找薛闻了,没告诉凌桥说自己才是真正害死先皇的那个人。
事已至此,凌桥知不知道真相好像也不重要了。
——还有个好姑娘在等着他呢。
薛闻当年不受待见,哪里能近先皇的身?凌家势力再大,也钻不了先皇的空子,先皇多疑,吃个饭都要验三番毒,凌家能从哪儿下手?
只有他沈无秋,能屡屡进宫,“偶遇”先皇。毒药无色无味,悄无声息下在哪儿都可以。
指尖、衣袖、面颊。
沈无秋弹了弹指尖,想着待会见了小崽子该怎么表演才好。
——先痛诉自己有负先皇所托,没能教好他?再哄小崽子先低头?
可这招已经用过了,小崽子大概也不吃这一套,而且……凌桥现在不就是个正儿八经的好皇帝吗?没了凌家那些作妖的,谁能左右凌桥?先皇要个好帝师,他沈无秋便还先皇一个好皇帝。
——深情表白一番,说就算薛闻流放千里他也陪着?
那可不成,沈无秋现在这身体别说流放千里了,流放十里他都得死路上。
再说该骗的都骗完了,该认的也都认了,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沈无秋叹了口气,最后一步怎么就这么难呢,明明就差这么一点。
——痛骂他一顿,站在道德制高点威胁他?
哎哟,沈无秋差点在门槛上跌一跤,谁能威胁这狗崽子,更别说这崽子还喜欢蹬鼻子上脸越骂越来劲。
欸,别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怎么他这一步走也不是看着不是。
薛闻百无聊赖的坐在牢房里,抬眼见了沈无秋,才好似终于有了点精神。
到底是前皇帝,就算是待罪身,也不会落个死囚犯的下场。
“无秋。”他喊。
薛闻从来没这么喊过沈无秋。
所以饶是沈无秋本人,也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崽子在喊他。
沈无秋脸上流露出薛闻从未见过的神色,薛闻眼带笑意的打量了一下,确认那种情绪名为“懊恼”。
“你到底想要什么?”穿着白衣的青年低声问。
恍惚又是那年少年人踏风雪走进殿中,微凉的修长的手指牵起了他。
十三载岁月如风过。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不合时宜的念起诗来,依然在笑,忽然问:“你爱我吗?沈无秋。”
“如果我死了,你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还在问。
“凌桥竟然当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真好笑,沈无秋,你把所有人都骗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凌家害了沈白棋。”
他不问了,又露出那种一贯会让沈无秋心软——至少沈无秋表现出来的是这样——可怜巴巴的眼。
“我能抱一下你吗?”
以一种可怜的、恳求的语气。
沈无秋来之前和牢头要了薛闻这间“牢房”的钥匙,把钥匙在手中转了两圈,他开了牢门。
在小崽子期盼的目光里,沈无秋缓缓拥向了他。
十三年。
他带他从七岁至及冠。
沈无秋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他又一次错过了小崽子的生日。
“带我走吧,无秋,我什么都不剩了。”
小崽子惯会撒娇,哼哼两声,忽然单手扣住他的腰,泛白的唇在口中染上健康的气色,沈无秋无力的推了一把,忽然唇上一痛。
“薛闻,你……”
沈无秋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叹了口气,看着薛闻的眼睛:“我若带你走,不会比流放千里好过。”
这时候沈无秋竟露出一个笑来,用那种薛闻非常动心的,温和的笑:“你当真要跟我走吗?你知道的,我在澹台还有势力,若是只带你一个,我还保得住。”
“我到底算凌桥的长辈,我说的话他不会不听。你若真想走,我现在便带你离开,牢头已经被我支开,从院后的侧门走,没人会知道我带走了你。”
字字句句听起来诚恳,情真意切。
“你总问我爱不爱你……”沈无秋脸上没了平日的易容,眼角略偏下,更像几分沈白棋,悄悄垂眼三分,不亚于当年的沈白棋。
此刻似有千言万语盈盈于他眼中,“薛闻,我若是不爱你,如何做到这般地步。”
“我不信。”薛闻说。
薛闻当然不会信,沈无秋说过太多谎话了,好像这个人从一出生就是个巨大的骗局,所有的人都是他骗人的棋子。
薛闻不敢信了。
沈无秋略微歪头瞧了瞧,又笑:“你总叫我明月……我又不叫明月,薛闻,你又爱我吗?”
薛闻不答。
“你看,如果你不想回答同样的问题,就不要随意问出口……”沈无秋做伤心状,伸手拂起鬓边的发。
“你亲我一下,我就信。”
薛闻打断沈无秋的话,上前了走一步,他看见沈无秋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扑闪,落下漂亮的剪影。
“好啊。”
那蝴蝶飞了起来,落在他的脸上,唇上有未消去的余温。
他只是想要这样的花再绽开一次。
但他忘了漂亮的花大多带刺,又或者他明知道,却甘愿接受这个结局。
这刺扎伤了他,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深,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决绝。
花离开了他。
蝴蝶也飞走了。
从始至终,沈无秋都没有踏进牢房一步,一直都是薛闻在向他走来。
沈无秋只是在薛闻七岁那年朝他走了几步,往后的十三年里,都是薛闻向他走来。
看着薛闻的眼睛,沈无秋忽然半跪下来,笑:“殿下,我教过你的,这世上除了您自己,您谁也不能信……包括我。”
薛闻抬手,摸到了带着对方体温的刀柄,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握着刀柄就拔了出来,有红色粘上他指尖,他抬手,将那抹红色染上沈无秋眼尾。
那是七分雪白三分红梅,一如那日他着胭脂水粉,嫁衣鲜红,天地沦为他陪衬。
薛闻笑了:“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顺我的意……但这次,我很高兴,沈无秋。”
“我故意的……终于看到了,原来就算我要死了,你也这般无动于衷吗……那日暗卫告诉我……说我死讯传到皇城那日,你哭了……果然……果然是他看走眼了……”
薛闻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沈无秋叹了口气,若是小崽子只是想看他哭,他到是不介意挤两滴鳄鱼的眼泪来哄哄,可惜小崽子说晚了。
沈无秋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他,沉默。
四周一片安静。
外头的风雪早就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