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南疆有消息了……谁都没想到慕将军竟然带着一部分安家军从塞北绕西域直攻南疆腹地……大帅依然没有消息……南疆的国书想来明天也该到了……太傅……”
“慕将军不在塞北,那是谁在塞北带兵?”
“是……安淑荣,安家一双子女,都是用兵如神的奇才……”
原来……
沈无秋单手撑脸,终于意识到小崽子对此早有谋划,凌桥那只小白兔大抵要栽。
“备马车吧,我要进宫。”
初春的风雪重得怪异,沈无秋披着薛闻送的狐裘,深夜进宫。
他是去骗人的。
正殿之中,二人还在对谈。
“凌桥,你选吧。你要保沈无秋,还是凌家?”薛闻又倒了杯茶,遥遥递了一下。
你若保沈无秋,凌家百年谋划毁于你手,从今后孤家寡人实至名归。
你若保凌家,十年恩师经你之手锒铛入狱,瞎眼圣女不可入主中宫。
“或者,你也可以把一切都推到我头上,玩笑一样告诉全天下,我是个七岁便弑父的疯子,而你凌家明知这一切,却任由我登基为帝,俯首称臣!”薛闻乐不可支的拱火。
凌桥不敢答,他转头,不知怎么红了眼,正巧此时殿外有脚步声,他看向沈无秋,沈无秋只是笑着扯了扯狐裘:“凌桥,我喜欢听话的孩子。”
“御医在偏殿,薛闻,你去看看。”沈无秋手搭上薛闻肩头,轻轻推了推。
小崽子悄悄把手中鲜血往身后藏了藏:“明月当心,凌家可没一个好东西。”
他离开前回头,又问:“凌桥,莲子汤好喝吗?”
凌桥一怔,沈无秋眨了眨眼,转头来看凌桥,“原来那夜爬墙头的小崽子,是他啊。”
“他两岁就敢卖惨博你垂目,六岁翻墙进凌府同旁人谋害生父,七岁设局骗你吃下同心蛊……沈无秋,你是瞎了眼,才当他是只羊!”凌桥悻悻,劝:“国师,他手段卑劣,又对你心怀不轨,留不得。”
“我是帝师,你若觉他手段卑劣,行事有违常理,那便是我没教好他。”沈无秋看起来不在太乎这个,“就算他是头狼,在我跟前也只能是羊。”
“而且……你说他两岁时就会卖惨博我垂目?凌桥,你太看得起他了。”沈无秋听笑了,没说当年自己当年差点把两岁的薛闻溺死。
是什么缘由呢?
他想起那年久跪寒潭,先皇身侧数人围绕,言语谄媚讨好,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倘若有权,他也能登那高台,受万人敬仰,随心而为。
这天底下能凌驾于帝皇之上的,只有帝师。
他当然不可能把主意打在这位身上。
那怎么办呢。
沈无秋垂眸,瞥见了远处小小的一团薛闻。
年幼,漂亮,孤僻——那就他好了。
你不是不愿认他吗?你不是重权重利吗?你不是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人命吗?
那……我便要你最看不起的儿子荣登帝位,我要他满心满眼都是我,我要他为我覆了薛氏的江山——我要他从生到死,困在这三尺黄金椅上,固守此方。
我要沈氏一族,成为雁北的皇。
先皇好色,而他恰好生了一张漂亮的面庞。
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沈无秋借着司枕的名义引来后宫争宠,借旁人的手断了先皇其他子嗣,他一天天看着先皇因为身体日渐衰弱被迫接触薛闻,一步一步走进他的棋局。
就连沈无秋自己也以为他已然狠下了心,可先皇驾崩那日,他还是牵了薛闻的手。
“凌家不会放过我的,七岁的幼子不能,动手的只能是我。”沈无秋面上一贯那副凌桥看了十三年的笑,像个端端正正的面具,让人恨不得想砸了。
“凌老丞相怎么说都是你爷爷,凌河和阿姐死的早,他一手带大你不容易,”沈无秋佯装看了眼天色,笑:“凌府的墙不是这么好爬的,凌桥,我觉着寝宫你睡不习惯,今夜回凌府歇一晚吧。”
“好。”
听他应了,沈无秋才笑笑,转身去偏殿接了薛闻回府邸。
风雪小了些,没那么冷了。
不过小崽子容易顺着杆子往上爬,这才到院子里,就知道找主人家的主卧睡。
“太傅,”小崽子可怜兮兮的探出脑袋,“你没有话要同我讲吗?”
“我设了那么多年的局,其实就为了把你困在这儿。”脱了狐裘,小崽子殷勤的来伺候他宽衣,随后,倒也。
“别动手动脚。”沈无秋轻斥。
“我好久没见着太傅了。”小崽子贯会撒娇,“太傅待我可真好。”
“你想听实话吗?”沈无秋看起来在问,但好像没指望他回答,“我骗了你十三年,今天我发个善心,不骗你了。”
“嗯?”小崽子像是没反应过来,沈无秋看见红烛照得小崽子红扑扑的,像个大红苹果。
沈无秋勾唇:“你说,司枕明知老畜牲对家姐图谋不轨,我又与家姐生得七分相似,她为何频频召我入宫?后宫佳丽三千,连狗都是阉了的,我一个外男凭什么涉足?”
说明这是故意的,要么是宫里有人故意想见他,要么是有人想让他在宫里碰见谁。
薛闻垂目,眉头略紧。
“是那老畜牲假借阿姐名义召我入宫,或许一开始真是阿姐想让沈家重视我。直到阿姐有孕,以此作为要挟,老畜牲要讨好司家,不得不做做样子。”沈无秋语气温软,目中似有流光盈盈:“薛闻,你还在阿姐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在保护我了。”
薛闻眼神一动,从他这个角度看起来,沈无秋躺在一片软白中,却衬得这人更白,病态的面容不显苦相,却显娇弱。
“你又在骗我了,”小崽子愁眉苦脸,“你从来不叫她的名字。”
“怎么了,没想到我能说出这种话骗你?”沈无秋的未束起长发遮住了他那双冷漠的,毫无感情的眸,语气依旧温和,带着着笑意:“还是陛下,你真的爱我呀?”
他们说我会训犬,再凶猛的恶犬在我跟前也只能乖巧的讨食。
他们不知道,我曾花了十三年,训了一头孤傲的狼。
“以情做局之人,必先动心。先动了心,才能有情。你总觉得是自己心术不正、为非作歹、狼子野心,却不知道是我先对你图谋不轨啊——”沈无秋眉眼弯弯的勾着笑,嘴上却说着毫无笑意的话:
“你当真以为那些不期而遇,那些欲拒还迎,那些似有若无,都是老天在安排吗?是我刻意。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在引你入局,你还真以为我沈无秋能活到今天,凭的是先皇高抬贵手?”
此刻的沈无秋好像撕去了长久以来披在身上的外衣,变得陌生而明艳,像一朵绽开来的花。
“你猜,如果先皇还活着,我有没有机会当你后娘?”
沈无秋怎么能说这种话?沈无秋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薛闻有点晕了,他在想是不是御医没给他清完余毒,又或者是他幻听了、癔症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无秋,好像这才是原原本本的沈无秋,不是沈家的小可怜,也不是朝堂之上手无实权的太傅,更不是会安安静静被他推倒在床上的……意中人。
“你想从我身上到什么?”薛闻的目光牢牢盯着他,“我身上有什么,是值得你费尽心血劳心劳力,甚至不惜以身为饵都要得到的?”
沈无秋不答。
薛闻沉默半晌,低声接道:“……倘若我有,我全允你。”
沈无秋笑了:“我想起来件事。”
薛闻没说话。
沈无秋:“从澹台回宫那日,你说我好骗,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
“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薛闻,你真好骗。”
沈无秋把这解释成了个无足轻重的笑话,轻飘飘的揭了过去,谁也不知道沈无秋到底有没有动过心。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只有薛闻会在乎沈无秋究竟有没有动过心。
——可沈无秋不在乎。
“你爱的是沈明月,不是沈无秋。”话落,沈无秋松了口气似的低语:“幸好,你爱的是沈明月。”
有一根刺从沈无秋的话里长出来,狠狠的刺了薛闻一下。
沈无秋撑着床板起身,和从刚刚开始就像个木头的小崽子换了个位置,伸手钻过白云似的里衣。
“薛闻,做吗?”
小小闻抬头,蹭着沈无秋的掌心,微凉,修长,柔软,薛闻轻轻哼了一声。
沈无秋俯下身来,凑在他耳边:“实话你也听到了,公粮你也交了,现在,你想要沈明月,还是沈无秋?”
薛闻迷离着眼缓了一息,又猛地翻身换了位置,手小心翼翼扶着沈无秋的腰,随后跟着那个可怜巴巴的眼。
“是谁都好,是你就行。”
沈无秋由着小崽子哼哼唧唧的啃脖子贴脸咬耳朵,觉得痒往后缩了缩,又被小崽子按在塌上。
沈无秋嘴角弯了弯,心想,大概快结束了,这次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就是不知道,由他沈无秋这个“恶人”来送他上路,他是会难过,还是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