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
奉小念的一声凄厉的哭喊惊动了外面的侍者,侍者阿竹快速推门绕过青玉雕花屏风来到床前,抱着奉小念轻拍她的后背安慰她,“小主子做噩梦了吗?不怕不怕!阿竹在这!阿竹陪着小主子!”
奉小念像是听不到阿竹的话一样,只是一个劲的哭,哭的撕心裂肺的,急得阿竹赶紧派人去请皇上。
奉小念住的寝殿离挽墨并不远,所以这边兵荒马乱的大动静自然没能瞒过他,穿着寝衣披着外袍没一会就到了奉小念面前,阿竹见皇上过来了,将奉小念放下,行了个礼就出去了。
挽墨见奉小念还是哭,叹了口气坐在床上将她抱在怀里,“噩梦而已,哭什么?”
奉小念趴在他胸前,没一会就打湿了衣袍,“血……血雾重重……尸骸遍地……血液交织汇成海……”
挽墨不知想到了什么,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那又如何呢?”
“大怪兽……如果……是心里最最重要的人……也在其中呢……”
奉小念眼泪汪汪的模样直戳到挽墨内心深处,让挽墨不得不放弃心底的封印,回忆起了四年前那一场宫变杀戮,那是真正的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挽墨闭了闭眼回答了奉小念,“那我们,也只能受着。”
风轻云淡,无绪无波
可正是如此,奉小念才真切的感受到挽墨心中的悲与痛。
“大怪兽,他们都不敢说,你能告诉我吗?”
挽墨眼神骤变,“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奉小念伸手反抱着挽墨,摇摇头,“你不会。你希望我能平安长大,不是吗?”
奉小念,挽绯卿,字念安,念及平安
奉小念是小,可她却知道面前这位朝堂百官惧怕的帝王,其实也很可怜。
虽然他那么凶那么坏,但他心里一直都有自己的尺度。
所以,那场人人缄默不言的宫变,背后也一定有隐含的秘密。
“你很聪明。”
挽墨感叹,奉小念不愧是他舍命保下他们倾力教导的孩子……
“那些事,有个地方自会告诉你。”
奉小念蹭了蹭眼泪,问道:“什么地方?”
“圣善学宫。”
文以治国,武以御敌
奉小念乖乖听了话,“我知道了。”
挽墨见她已经恢复了,便道:“朕去上朝了,你可以再睡会,也可以叫江雁飞送你去九卿那,但有一条要记住——”
“什么是四岁两个月小孩应该知道并且能做的事,你最好心中有数!”
奉小念踢了他一脚就从他怀中钻出来,鼓着一张小胖脸想要骂他,结果触及他幽深凌厉的双眼时,立马泄了气,“知道了——”
挽墨起身回寝殿更衣上朝去了,而奉小念也在侍女阿竹的帮助下梳洗打扮好交给了殿外候着的江雁飞。江雁飞是挽墨的随身护卫,与普通的御前侍卫不同,他身无官职,却能号令千军,是挽墨的仕读,亦是传承世家江氏唯一的幸存族人。
若有知晓女帝符珈首陵秘密之人,必然知道十二辅臣中,司律廷阎首江祁彬便是当时的世家大族江家的当家人。
而江雁飞,便是江家的后人,只不过不是他那一支的,江雁飞是嫡派长女江晚风的后人。当年君羽涅意外救下江雁飞时,并不知道他是江家人,是后来得知女帝与十二辅臣干的那些事才得知江雁飞家人的消亡与君家、温家一样,都是受害者。
君家……
君家先祖君予凛不是自愿成为十二辅臣的,正是因为不愿,所以才夺了君家百年生机气运把他淬炼成了源珠,不在十二辅臣之中,却深受其害,甚至比十二辅臣都要惨烈。
关于十二辅臣,公仪后人《寻梦》记载有言:茳凉纹柳织芳颜,泠泠入霂潋。莫安离君空余怨,一响又贪欢。
说的其实就是十二辅臣之姓氏,还有他们沉迷于女帝编织的谎言之中。
江、凉、温、柳、执、房、晏、墨、安、黎、虞、苑,还有成为被迫害的第十三个世族——君。
这里面没有皇族挽,至于挽祈,他身负房家血脉,也是房家唯一的存者,可四年多以前,他也死了……
而其他家,也都子嗣凋零传承微末。
九卿——尚书工坊代侍卿,原名晏十钰,晏家庶十子,因独特的制造工艺被挽祈发现送到了圣善学宫君羽涅手下,圣善学宫一年他被推上参加科举,一举拿下了探花,也让他有了‘晏家十子,怀璧一人’的美誉。
怀璧一人的‘一’,又作‘遗’,晏家最后遗存下来之人。
没有人会拿晏十钰是庶子的身份生事,只因他不仅是晏家遗孤,还是圣善学宫先生名誉榜上的教习先生,更是制造了许多利于国家与百姓的兵器与器具。
于公于私,晏十钰的功与名,堂堂正正,名副其实,就如他这个人一般。
清风朗月,谦和雅正
“十钰十钰——”
正在雕刻玉雕的九卿一听便知道是谁来了,来人一身暮山紫内搭素色的裙装,初秋的天已经有了寒凉意,小人却还是风风火火的自江雁飞身上滑下跑向九卿,蹦蹦跳跳的抱住九卿的脖子,“十钰,你在刻什么呢?”
九卿放下刻刀弹了弹她的额头,“你啊,也不怕摔着。”
奉小念晃着小脑袋,流苏玉饰泠泠作响,“我有江雁飞啊,才不会摔着!”
九卿用手拖着奉小念转头看着江雁飞,“你也别太宠着她,这两天胆子大的都要去深狱了,过几天是不是就要去大闹学宫了?”
江雁飞走过去坐在他身旁摸了摸奉小念头上的小圆揪揪,笑着道:“说我之前,能不能看看你手上的东西,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奉小念这才看清楚九卿手中的玉质物件,是一个笑容满满可爱萌态的小人,“这是我吗?是我吗?是吗?”
可爱撒娇的模样看的两人直摇头,江雁飞道:“是你,就是你!除了你,谁还能请得动他亲手给你雕刻?你可知道,就连闻隽心那个臭小子都没有这个待遇呢!”
他们这一辈的,有孩子的不少,但能受宠到如此地步的,除了奉小念,还真无二人。闻隽心受宠,但也时常被教训,亓南洲受宠,却也被送进了圣善学宫,君咸宁受宠,不也被外放去了游学。所以啊,他们这些孩子,都没有面前这一只可爱的团子受宠。
奉小念对这个刻的惟妙惟肖的小人爱不释手,对着九卿的俊脸就是一大口,看得江雁飞直冒酸意,“奉小念,你可以了!”
奉小念冲着他做了个鬼脸,可把江雁飞气到了,还是九卿开口中和,“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走吧。”
九卿抱着奉小念,身旁是江雁飞,后面跟着几个提着饭匣子的侍者,别小看这些人,侍者的武功不比江雁飞差,这也是为了奉小念出宫,闻殊听将自己身边的高手都调了出来,以确保奉小念的安全。
深狱地牢,其实不是大众所知的刑狱地牢,而是一座四季花小庄园,对别人来说是风景优美之地,可对于花过敏乃至应激的人来说,这座小庄园不比刑狱地牢好到哪里去。
九卿带着他们来到一处暗道旁,对着奉小念道:“一会进去就闭上眼睛,让你睁开你再睁开。”
“好。”
暗道进去之后别有一番天地,眼前各种景象飘过,诱惑之音靡靡而来,进去的几人却丝毫不受影响。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几人出了暗道,立在门外,四面环山,被围绕在中间的庄园格外明显。
“睁开眼睛吧。”
奉小念慢慢睁开,然后又揉了揉,这才将周围一切纳入眼中,“阴阳修罗,虚实无别。万俟钰这般想不开?”
九卿与江雁飞互看一眼,眼中多了几分深思,九卿抱着她边走边解释:“倒不是他想不开,这是陛下的罚,所以不得不如此。”
“那大怪兽气量可真小。”
一句话,直接说的九卿与江雁飞两人无言。
虽说挽墨确实气量不大,但能给他乱起名又说他小气的,还真没几个。
奉小念望着里面的设置,再普通不过,只是每个区域都有四季花,这种平平无奇的花对于一些人来说可以是致命的,万俟钰呆在这里,是想死吗?
还没到前厅院门,奉小念就听到了一阵咳嗽声,然后就听到了一个年纪不大的人在说话。
“大人再不珍惜自己,怕是连今年都熬不过去!”
这话…
连奉小念都觉得很可以!
然后一道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又适时响起,“无妨,早死晚死的,迟早会死,不必在意。”
“万俟钰!”
“小爷不伺候了!”
‘嘭’的一声杯盏被重重放置,少年夺门而去。恰好遇到了奉小念几个人。
奉小念看到他那一脸怒气的模样,对着江雁飞道:“这狗脾气,也只有大怪兽能比了。”
好好的一个人,偏偏长了一张嘴!
口是心非的,真是没救了!
咚——
奉小念捂着额头,气鼓鼓的瞧着还没收回手的江雁飞,江雁飞又给她来了一下,“好孩子该知礼懂礼守礼,别如此粗俗。”
“如此模样才更像她爹。”
奉小念对着开口的万俟钰,“我爹爹很粗俗?”
万俟钰抿了口茶水,浅笑吟吟的望着小团子,“谈不上,只不过有些蛮横无理罢了。”
蛮横无理?
很好,又更新了她的认知。前有大怪兽说的无赖,后有万俟钰说的蛮横无理,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她可真是,太期待了!
“听说你要来陪我用膳食?都带了什么?”
奉小念瞅瞅九卿,九卿示意侍者,侍者将桌子直接拼在一起,然后把匣子里的食物一一摆上。
看着桌上熟悉的食物,万俟钰有些沉默。
还是江雁飞拍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陪这小家伙吃顿饭吧。”
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在这个朝阳晨起的时刻,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早膳。
奉小念觉得食不知味是因为除了牛乳和肉羹,没有一样是她爱吃的,但看三个大人吃的津津有味,奉小念猜想桌上的菜大抵都是三人常吃的。
这让奉小念又多了几分纠结,这些菜是大怪兽准备的,按照大怪兽的脾性,怎么会将三人的喜好记得如此清楚?这是敌对双方该有的样子吗?
这是知己?还是知彼?
难道真应了那句话:最了解你的人一定是你的敌人?
果然还是很复杂!
待侍者收拾了桌子以后,万俟钰将团子抱出了前厅,九卿阻止了欲跟随其后的侍者,“让他们单独相处一会吧。”
万俟钰恨挽墨,恨挽祈,也恨挽氏皇族,但他不会伤害奉小念,因为她是君奉泱的孩子,是他最爱之人的外甥,更是孩子出生以后第一个抱她的人,他怎么会忍心伤害她?
“万俟舅舅,萱姿姨很好,只是很想你。”
万俟钰没有搭话,将她放在千藤秋千吊椅上,自己则是去采花准备编个花环,奉小念摸着吊椅上为了她而铺就的软丝小被,又看了看认真编花环的人,奉小念觉得他才是真的鲜活起来了。虽然还是病弱,但他已经有了生气。
万俟钰将花环戴在奉小念的头上,静静望着她,一目一寸,丝毫不落。直到被四季花侵蚀的身体再度破坏,他才无法控制自己咳嗽了几声,奉小念心里有些难过,也有点想哭。
万俟钰压下喉咙中痒意,抬眼便望进了那抖落的泪珠,万俟钰拿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后将奉小念抱在怀里坐在了吊椅上,以内力辅之,吊椅小幅度的摆动着,“在我这里哭一哭倒也无妨,不要在外人面前哭,那样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奉小念摇头,声音带着颤意,“安寂姐姐说我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她说的对,但是你要记得,很多事情的两面性。哭,是软弱的表现,同时也是保护的武器,端看如何判断与处理,你可明白?”
“不…不太明白~”
听到最后的萌音,万俟钰苍白的脸上有了笑容,“没关系,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你来找我,是因为有事要问我吗?”
奉小念望着他,眼睛有些泛红,但目光坚定:“我想学万俟秘术。”
万俟秘术,君家……
引魂入体,魂飞魄散
这只小团子是想重塑帝师吗?
他该感叹一句‘不愧是挽氏之人’吗?
“万俟秘术早在我进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废了。”
万俟钰神色淡淡,指了指随处可见的四季花,“你可知我为何在此处?”
奉小念摇头,万俟钰接着道:“是因为不止一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帝师是何人?他若是知晓那些人为了他逆天而行,该如何自处呢?万俟钰自认非光明磊落之人,却也不容许任何人去糟践帝师!”
绝、对、不、会!
“可你死了呢?”
万俟钰一愣,随即看着那认真却执着的小脸,伸手盖住了她清澈透亮的双眼,“奉小念,倘若逆天行事,只会让帝师更加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泪珠顺着眼眶湿润了万俟钰的手,万俟钰无奈的同时又有些诧异,他不明白奉小念发生过什么,又怎么会想要去重塑帝师,明明该是不记得才对啊!
“这四年,虽没几人敢提及,那他就不存在了吗?”
奉小念不语,万俟钰将泪珠擦了擦,又道:“圣善学宫里,他的名字永远书立于首位。朝堂里,处处都是他的学生。寸寸土地,万里山河,他的足迹不会被覆盖。”
“无他,处处皆是他。”
奉小念猛然想起安寂的话,原来……他们都明白……
可就要认命吗……
“奉小念,你是他救下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你是你,他是他,他走了他所愿之路,你也该走你的路。这一条路,如何走,我们都不会过问。可唯有一条你要记得——”
“过往恩怨不由你,过多杂念会毁了你。”
奉小念望着前方久久不语,朝阳已经升起,温热的光束打在两人身上,如圣光降临,却也如时间相隔,隔开奉小念与万俟钰,隔开了他们之间隐隐驳斥的理念。
这一趟,背道而驰,奉小念却不后悔。
奉小念跳下吊椅,小手还知道找支撑点,稳稳当当的落在地面,整理了一下花环,转身正视着万俟钰,“遥遥万俟,可以为君。万俟舅舅,万俟本姓——非末,非末本为君。”
万俟钰拂了拂被风吹乱落下的墨发,神色莫明,“挽绯卿,我劝你忘掉刚刚说的话,埋葬自己看的载本。”
奉小念满眼受伤,转身背对着万俟钰,就连坚定的声音都低下了不少,“我以为…我可以……我以为…你也可以……”
我以为我可以说服你
我以为你也可以继续坚持
却原来……只是她在…强人所难……
奉小念复而又转身面对着万俟钰,给了他一个温暖可爱且奶萌的笑容,“没关系,我的阿爹,我等他。”
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万俟钰的视线。
万俟钰这才明白奉小念过来的目的,试探是假,让他活着才是真。
奉小念若是来试探,就不会让他知晓她已看过万俟家的那本秘术载本,那里面的秘术只有其形而无其魂,根本练不成。
有意提起,无非是让他认清楚,这里困不住他,他只是在惩罚自己,借故寻死罢了。
万俟钰是谁?
他可是与当年的墨侯爷并称为‘墨玉棋书’的人
万卷书墨的墨侯爷,玉璧棋人的万俟钰
他们两人的风头就是帝师也无法掩盖,万俟钰成名时才十三岁,那时候墨侯爷已经重病在卧了,他临危受命一手触成了与盛武国的盟约,更是被盛武智圣闻人九寂的师父天凝无极收归门下,后因自身原因退出师门回到故国代替墨侯爷时任军下卿,乃百万军之谋士。再后来,宫变被牵连,革除官职幽禁在深狱地牢,此生不得出。
奉小念想错了,她的万俟舅舅从来都不是好人,阴差阳错害死了君奉泱,见死不救而等死的挽祈,拒绝婚事逼死了君小暖与温煦渐,还有池小暮,汾江婷……太多太多了,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这些人,他不怕,哪怕以命相抵,烟消云散,他都不怕。
他唯一怕的,是他的挚友,是他的老师——君羽涅
遥遥万俟以为君的‘君’,不是非末的‘君’,是君羽涅的‘君’啊!
花落万俟为君子,遥遥烟雨苏醒时,不见人间非我命,泽世涅槃羽化清
君羽涅,原名君落
万物复苏有君落的君落,而他万俟钰,不过是承载君落应劫之期的一块玉璧罢了……
仙境有玉璧,名万俟,得仙人教化,入凡世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