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大多铺子都已开门,不少伙计坐在店门口,稀稀疏疏地叫嚷着,拉拢生意。大家都还带着新年的喜庆,手中抓着一把花生,聚在一起唠嗑着家中发生的趣事。
祁牧野晃着钱袋子,毫无目的地晃荡在街道上。她在蓬门面馆讲学,不少人都认识她,不时有人朝她打招呼。她一一点头示意,人前礼貌微笑,人后又染上了浓厚的落寞。
她不过是铭朝的一个过客,有幸参与几个人的一生,又有什么资格奢望在这能有归宿呢?待缘分尽了,她依旧会回到现代,重新做回她新时代的社畜,毫无目的地走完这一生。
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许朝歌能有翁子渡在,她该高兴才是,依翁子渡的品行,他才不会抛弃许朝歌,许朝歌也不会为此被历代文人口诛笔伐。
她一次次回到铭朝,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要高兴才对。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踏入茶行。
待许朝歌与翁子渡终成眷属,待历史的真相被拂去风尘,她也就能功成身退了。如果能回到现代,她就辞职,去个乡村找个闲活,悠闲地过完这一生。前半辈子忙忙碌碌,后半辈子也该静下来了。
若她一直留在铭朝,那更好,她便找个僻静的桃花源,养几只鸡,种点蔬果,闲着没事去河边钓鱼,远离尘世,远离战乱,隐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老板,来包茶叶。”祁牧野手倚在柜子上,悠悠道。
“好嘞,客官是要何等的茶叶?”
“中等的吧,给食客们润喉用的。”祁牧野自然知道面馆的茶叶没有任何问题,但她既然找了这个借口出来,自然也要装模作样地买一包回去。
江姨。她望向远处蔚蓝的天空,又叹息着。若许朝歌与翁子渡成了家,江姨留给她的三个愿望就全都完成了。剩下的,就只剩许朝歌的身后名这个主线任务,只要许朝歌一直秉持初心,只要没人相信许朝歌会贪污受贿,任史官如何造谣,早晚会真相大白。
许朝歌的声名,便由她来造势吧。来尹江一趟,总得给她留点什么吧?
“客官,你可是蓬门面馆那位教人识字的说书先生?”老板将茶叶放到桌子上,打量着祁牧野,小心问道。
祁牧野点点头:“正是。”
“啊真是你,我就说我没看岔眼。”老板激动地握住祁牧野的手,“鄙人有一闺女,正是上学的年龄,整天嚷着要去读书。但我一个做买卖生意的,尹江的教书先生都不放在眼里,加上我家闺女不过一介女子,既不能考取功名,也不能孝敬他们,先生们都不屑收这个学生。听闻先生在蓬门面馆教跑堂的伙计识字,就想来问问,先生是否愿意教我家闺女?”
他拍着胸脯保证:“我闺女听话得很,绝对不会给先生添麻烦。若先生同意,先生要多少学费我都肯。这包茶叶就当作是孝敬先生的。”
“我学识粗鄙,也没什么能留给闺女,只盼着她能学点东西,在世间立足,免教人欺负了去。”
祁牧野静静地听完老板一番肺腑之言,稍作思量,便答应了。
“老板,我之所以能在蓬门面馆教学,全仰仗面馆的许姑娘心善,愿意让底下人识字,不然哪个老板愿意让自己的员工闲着捣鼓别的事情?恨不得一人当两人使才是。况且当初我无处可去,全靠许姑娘收留,解我温饱之忧。学费之事,还望明日在面馆闲时与许姑娘商议,她的场地,由她做主。”
老板连连点头称是。
“这包茶叶钱我照付,我们一码归一码。”
老板激动地将祁牧野送到门口,踮着脚直到见不到祁牧野的身影才肯回到店内。
祁牧野气定神闲地迈入面馆,叫来明理,让他将面馆所有的茶水都换下来。
“咦?子渡呢?”祁牧野环顾四周,愣是找不到翁子渡的身影。
明德一脸同情地走过来,拍着祁牧野的肩膀。这傻人,老婆都要被人抢走了,还到处找他的情敌。
“翁公子回去了。”
“咦?怎么不坐坐再回去?”!祁牧野翻着手中的书,“我还给他买了新书呢,正准备和他一起看。”
“算了算了。”她摆摆手,“明日再给他吧,今日我先看。”
“祁牧野。”许朝歌拦住她的去路,“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祁牧野往旁边挪了一步,拱手道:“许姑娘有什么话不妨在这说,祁某身上还有许多事情。”
许朝歌直视她的眼眸,十分坚定:“如果你想让我在这说的话,我也不介意,只是你不要后悔。”
面馆几人火速聚集在一起,咬着手指静静观察争锋相对的二人。
“许姑娘。“祁牧野放软了语气,“现在正是上班时间,有什么事情不妨下班了说,免得影响面馆生意。”
“好。”许朝歌点点头,“那我便在家中等你,你记得回来。”
面馆几人瞳孔地震,面面相觑。什、什么东西?在家中等你?等等等等,脑子突然转不过弯了。
“珉仪。”许朝歌转过身,吩咐道,“收拾收拾准备打烊,今日大家早些休息。”
叶珉仪还在状况外,待许朝歌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追上去:“姐姐,什么意思啊?现在就打烊吗?我们一个客人都没来诶!”
你还没跟我说你与祁公子什么时候住在一起了?
姐姐——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呐!
叶珉仪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到后厨。
祁牧野保持着拱手的姿势僵硬在原地。刚才发生的事情她都需要时间消化,包括许朝歌要跟她说什么话,她都需要时间做足准备。
“祁公子。”曹炎试探着往前一步,“许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呐?”
“对啊,为什么会说在家里等你?”
祁牧野正心烦意乱,她挥挥手,赶走几人:“既然许姑娘说打烊,大家便照做。老板的话哪能不听?”
许朝歌动作很快,祁牧野刚坐到位置上整理思绪,她便整理好东西,站在门口等着面馆关门。
“祁公子。”叶珉仪有些心虚,小心翼翼地靠近,“打烊了,姐姐等你出来呢!”
她再愚笨也看出来了,眼下这局势,多半是她添油加醋惹的祸,早知道就不掺和两人的感情了,净添乱。
她双手紧握,垂于身前,低着头不敢去看祁牧野,巴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为零。
祁牧野只哦了一声就开始收拾。许朝歌突然要面馆打烊,无非就是因为刚才她的落荒而逃,不管怎么样,总得给她一个解释,不然怎么说都觉得奇怪。
她将桌上的资料原封不动地装回背包里,跟在叶珉仪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将大门锁上,脑中不断为自己刚才的古怪找借口。
“真打烊了啊?”曹炎轻声问道。
明德:“门都锁上了,还能有假?”
“但今日一单生意都没做啊!”
明德啧了一声,怪他没有眼力见:“你没见那两人气氛怪着吗?”
几人推搡着,将明理推了出来:“许姑娘,若没有事,我们就先回去了。明日,我们还上班吗?”
明德啧了一声,踢着明理的腿弯。
“今日没别的事了,你们就先回去。”许朝歌看了眼祁牧野,顿了顿,“明日暂定上班,若有变动,我会找人跟你们说。”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许朝歌点点头:“回去吧。”
“许姑娘告辞!”众人纷纷向她辞别,挠着脑袋归家去了。
“祁牧野。”许朝歌看向那人,提醒道,“回家吧。”
祁牧野不敢吱一声,低着脑袋,像个犯错的学生,拖着背包跟在许朝歌身后。
她还没有想好借口,不敢离许朝歌太近,一路上不是折路边的树枝,就是扣墙角的泥土,能拖一分钟是一分钟。
但走再慢,家还是会到的,正如小时候妈妈说要挨的柴还是会打的。许朝歌推开大门,走进屋内,站在正中间,双手握于身前,看着祁牧野缓缓靠近。
祁牧野默默跨进屋内,将背包挂在墙上,挠着脑袋四处张望。
“祁牧野,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吗?”
祁牧野耸耸肩,不敢看她,想听她的答案,又不想听到她的答案。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
“祁牧野。”许朝歌凑近一步,祁牧野同时后退一步,“你刚才为什么出去?”
她就知道许朝歌要问这个:“我去买茶叶啊,我不是说了吗?面馆的茶叶霉了。”
许朝歌摇头:“面馆的茶叶我年前才买的,怎么可能霉?”
“你走之后,面馆的每个人都将茶水尝了过去,没人觉得有问题,只有你,只有你觉得不是滋味。”
“祁牧野。”许朝歌又凑近一步,“究竟是茶水变了味道,还是你的内心在泛苦水?”
祁牧野觉得可笑:“我内心泛什么苦水,我高兴还来不及。”
许朝歌愈加靠近:“你高兴什么?祁牧野,你敢不敢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现在很开心?”
“我有什么不敢的?”祁牧野贴着墙壁,梗着脖子,“我最好的朋友心悦我的表妹,他一表人才,德才兼备,哪个人不看重他?要是江姨还在这,她第一个同意你们俩的感情。”
“那你呢,你会同意吗?”
“我自然是同意啊。”祁牧野盯着江姨的牌位,不断麻痹自己,“你是我在尹江最亲的妹妹,你能有这样好的归宿,我做梦都能笑醒。”
“我答应过江姨,要给你找个托付终身的伴侣,如今你找到了,我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了,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了。你们两个日后若是成亲,我第一个赞成。”
“祁牧野。”许朝歌站在她的身前,眼眶微红,直视她的眼睛,“你不要看别处,看着我的眼睛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相同的话再说一遍不就成了废话嘛!我这个人向来不说废话。”
“祁牧野,是你从小教导我,要认清自己想要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认清了,如今你认清了吗?”
祁牧野直起身子,低头直视许朝歌的眼眸:“我自然是认清了,我一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该要什么,我一直都很清醒。”
“你答应过阿娘,帮我找个照顾我一生的伴侣,这么多年,都是你在照顾我,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
“朝歌。”祁牧野打断她,“姐妹情与男女之情不能混淆。”
“若我对你的不是——”
“许朝歌!”祁牧野大喊着打断,眼中带着恳求的意味,不断摇头,“我是个随时都会消失的人,不能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你需要的,不是我。”
许朝歌步步紧逼:“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什么?”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需要一个能相伴左右,只要你回头就能看到的爱人。你是只展翅高飞的鹰,你是特别的,也是孤独的,在你疲惫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港湾,一个不离不弃的肩膀才是那个时候你最需要的。”
“祁牧野,你不懂,你不懂我。”
“不,朝歌。”祁牧野克制住拥抱的冲动,紧绷着牙关,“不懂的那个人是你。”你不知道你的结局,你不知道千年后的状况,你是局内人,你或许会被年少时的悸动迷惑。
但祁牧野不会,她是历史的旁观者,她是许朝歌人生的旁观者,她有着足够的理智与清醒,她绝不容许她深爱的女孩再次陷入那样的困境。
“如果你不喜欢翁子渡,没关系,我们不着急,你还年轻。我说过,我不会逼你,等你真正有了心仪之人,姐姐再来帮你。”
“祁牧野,你说过,不管我心仪谁,你都会支持我。那如果那个人是你,你是不是会依旧支持我?”许朝歌看着两人不过分寸的双手,如果那人给出肯定的回答,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抱住她,怎么也不会松手。
“傻丫头。”祁牧野怜爱地抚摸许朝歌的头发,“对姐姐怎么能算喜欢呢?姐姐不能算心仪之人。”
“如果我没把你当作姐姐呢?你难道就没留意过吗?我已经许久没有喊你姐姐了。”
祁牧野的手掌悬在空中,笑容生生僵在脸上。这便是两情相悦吗?为何泛出浓浓的苦味?
祁牧野的手垂了下来,强行在脸上挤出笑容:“你还小,把对姐姐的依赖当作喜欢了。等你再长大一些,懂得什么叫做感情了,你就明白了,说不定那个时候,你还会对今日的对话感到不好意思呢!”
“祁牧野,我不小了,与我同龄的女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你所认识的感情,我也能体会到。”
“如果我说我今生认定你了,你会如何回答?”许朝歌的眼眶噙着眼泪,仰头注视着祁牧野,仿若听到不如意的答案,她整个世界都会为此崩塌。
“你还小。”祁牧野单手搂住她,不忍见到她的眼泪,“长大后你就明白了。”
许朝歌闭上双眼,滚滚热泪落在她亲手缝制的衣服上,留下点点心碎的痕迹。
“祁牧野,你能不能勇敢一些?”她喃喃道。
祁牧野紧咬着嘴唇,仰头眨着眼睛:“不说这些了,我今日找到一本好看的话本,不如今日我们一起看?”
许朝歌挣开她的怀抱,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她的眼中,世界的楼宇正不断崩塌。她擦掉眼泪,转身走向房间,狠狠地关上房门。
“哐”的一声震得祁牧野身形一颤,她捏着书本,保持拥抱的姿势,心中是翻江倒海的苦涩。
原来爱而不得是这样的感受,她苦笑道。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中,许朝歌突然开门,气冲冲地朝她走来。
“笨蛋祁牧野!”她狠狠地在祁牧野胸口锤了一拳。
走了两步觉得仍不解气,她又折返回来,在她胸口又狠狠锤了两拳,哼了一声,再次回到房中,“哐”地关上房门。
祁牧野捂着胸口,愣在原地,良久,她才笑着蹲下,坐在地上,揉着胸口傻笑。
许朝歌,可不能打这里,若她突然回去了,可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宁愿接受爱而不得的痛苦,也想永远陪在你身边。
祁牧野瘫坐在地上,环顾四周,江姨的临终遗言仍环绕在她耳边,历代学者对许朝歌的犀利言语仍刻在她的脑中。她看向许朝歌紧闭的房门,痛苦地摇头。
许朝歌,我们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