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利院的时候,她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安静。
那所破旧的大院里,所有的孩子都姓安,取意平平安安。
但他们没有自己的名字。
老院长那里有个花名册,花名册上面写了三十多个名字。云景在那里的时候听过一些传闻,说那花名册上的那些,是第一批孩子的名字,后来这些孩子有的被领养了,有的长大了自己离开了,这些曾经用过的名字就被“继承”给下一个住进福利院的孩子,不断循环。
有时候福利院里的孩子多,名字不够用了,院长就在其中加一个数字,把“安晨”变成了“安一晨”,“安二晨”,如此继续轮下去。
云景偷偷去院长的办公室里看过,她是第二十四个叫安静的小孩。
但云景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她一点也不喜欢安静。
她偷偷看过那份被存储在院长办公室里的报告,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安静(24),性格孤僻,不服管教。
她不是一个乖孩子。
福利院里,来来往往,却总是孩子多、大人少。
那些大人没办法满足每一个孩子的需求,只能一遍遍地告诉他们:“你们要乖,要听话,这样你才有可能被领养。”
但云景,从来都不是乖孩子。
福利院里见过太多因疾病被遗弃的孩子了,像云景这样健康的,倒是凤毛麟角。
她健康、漂亮,本该是最容易被领养的那一类,但她始终没被带走。
云景其实知道原因——因为她不够乖、不够听话,也不会说漂亮的话讨别人喜欢。
外面有时候会来人,一些穿着考究的大人。
每每到了那一天,福利院的管理人员就会把他们打扮得漂亮一些,教他们说些好听的话。他们叮嘱所有孩子:乖巧一些,懂事一些,讨好那些大人,你们就有家了。
家?这对他们所有人都是一个特别的字眼,没有人不想有个家,有个会拥抱、亲吻他们的家。
外面的人进来了,所有孩子都在尽力表现自己。
但云景没有,她逃到了福利院的大草坪上,一个人躺着看了很久的浮云,直到被管理人员抓住,在墙角站了一个星期。
云景其实不喜欢福利院,一点也不喜欢,这里没有人亲吻她,很少被人拥抱,要很久才能吃到一点甜,她不喜欢这里。
可她也不想被领养。
曾经有对夫妇想领养她,她跟着走了。
她被带到了一间陌生的房子里,房子里住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他们给她买了漂亮的小裙子和甜甜的糖果。
但她不喜欢那个地方。他们有时候会吵架,吵一些她听不懂的内容,她不会说那些漂亮话劝架,她只会在受不了的时候捂住耳朵尖叫。
一个星期后,她被送回了福利院。
女人蹲下来跟她说,他们的领养手续还没有办好,等他们办好了手续,就来接她。
云景点了点头,然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一个既不安静也不乖巧的小孩,福利院是很难养活的。
也许他们确定了她不会再被领养的事实,从她被送回去的那天开始,他们对她的态度就更差了。
她要是听话些还好,但她偏偏不是个听话的主,饿肚子是常有的事。
见到路行川的那一天,云景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她不乖,所以在有外人来的时候,被关在了院墙外的三角小屋里,那是一件杂物室。
她不是第一次被关在这里了,她知道小屋的锁只要一根牙签就能捅开,没有牙签,她就找了一截树枝,用牙啃,用手撕,把它剥一根细细的长条。
云景顺利地从小屋子里逃了出来,她从院墙破损的小洞里钻进来,一抬头就看见路行川正好奇地看着她。
路行川搭给她一只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云景以前从来没体验过,福利院里也有很多孩子,但他们从不会这样做。
云景觉得,她与福利院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路行川分享给她一只棒棒糖,比她在那对夫妻家里吃过的要甜很多。
路行川问她上几年级,她摇摇头,不说话。
路行川又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还是摇了摇头,她不喜欢那个名字。
路行川皱了下眉,捡起地上一块石子,一边划,一边说:“我最近新学了一首古诗,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云景把脑袋凑过去,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云中谁寄景书来。
“不如你就叫云景吧。”
云景没学过这首诗,自然也不知道路行川写错了字,她只是跟着捡起一块石头,学着她的样子,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云景。
路行川很快就走了,云景也被抓回去罚站了。
福利院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一般都把入院的那天当作生日。但云景私自把她们见面的那天当作生日,在每一年的那一天,都偷偷翻墙出去,买一支草莓味的棒棒糖。
“姐姐,”云景把头挨在路行川的肩膀上,“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路行川盯着天上流动的极光,心中说不出来的怅然,收回目光,看着她:“你给我棒棒糖的时候。”
云景怔住了,她以为是现在,以为是昨天,怎么也没想到,原来这么早。
路行川注意到她失措的眼神,抿了抿唇,叹出一口气息:“本来想着,带着你玩一趟吧,玩一趟,我们就分道扬镳,你继续回去上你的班,我留在这里看星星。”
“可是后来,不一样了。”路行川笑了一声,肩膀一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不一样了。”
“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云景望着她,目光流转。
“哪里都不一样了。”
路行川不再说话,云景也不言,俩人只是相互依偎着,坐了好久。
“姐姐,”云景仰头望着夜空,声音既轻又飘,“我们还要死吗?”
路行川没有说话。
云景笑了一下,轻轻晃着快要冻僵了的腿:“没关系,你去哪我都陪着你。不过我要死在你怀里,要死在你身上,我要我们的骨灰搅拌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路行川还是没有说话,眼神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很安静。
云景撑起身体,抬头望着流动的绿光,忽然又说:“不对,这里没有骨灰,没有人给我们收尸的。那我死在你身上好了,我们烂在一起,□□、骨骼、神经、灵魂,全都交缠在一起,然后被泥土吞没、掩盖,在我们的身体上会长出小草、开出小花,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也许会有蝴蝶为我们采蜜,等到时候呢,我们就请蝴蝶问一问……”
“云景。”路行川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目光悲伤而沉寂,“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殉情吗?”
云景毫不犹豫地点头:“会。”
路行川捏着云景的手,紧紧地握着:“那我们不死了。”
“好,我都听你的。”
这一夜,她们当真实现了云景最初的设想,在车上度过了一夜。
夜很长,云景第三次因为姿势不舒服而醒来时,外面依旧是一片漆黑。
但路上已经有车辆行驶了。
路行川还在睡,云景想拿起手机看时间,却错拿成了路行川的。
先前只为了存号码,没有多看,现在才发现,她连壁纸都是初设设置。
云景手指一滑,就这么解开了,她连密码都没有设置。
云景想起她推辞自己的理由,心下一动,拇指一翻,两下就把主页翻完了。
……她居然,真的没有微信。
想起桥上抛手机的事,云景难以置信地眯了眯眼,她把手机号一块儿抛了?
不能吧,可能只是新手机懒得下载而已。
正琢磨着,那头的路行川已经醒了。
云景手上还捏着她的手机,被抓了个正着。
路行川一点没生气,反正那手机里什么都没有。
“所以姐姐你真的没有微信吗?”云景好奇道。
“真的没有,这个手机号没注册过几个软件,挺新的,我自己都记不住号码的新。”路行川揉了揉眼,活动一下筋骨,不待天亮就准备出发,车上睡实在是太难受了。
云景抓着手机,若有所思。
路行川只以为她困了,赶紧找了家最近的酒店办理入住。
直到她们躺在了舒适的大床上,云景才捏着手机,一脸莫测:“等一下,你说你的手机号什么都没有?”
“嗯哼。”路行川看着云景逐渐狰狞兴奋的脸,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总感觉她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那你岂不是拼多多新用户!!”
“快快快,快给我砍一刀!”
路行川绝望地仰头望天,而此时云景已经兴奋地把她的手机夺走,三下五除二地复制了神秘链接,跳转到了红艳艳的网页,经过一整套令人应接不暇、躲都躲不掉的丝滑小连招之后,终于成功为她砍了一刀。
两分钟后,路行川终于拿回了自己的手机,低头一看,硕大的“手气太好了!”还在屏幕上不停地跳动,仿佛在引诱她继续点击。
路行川盯着那个跳动的钮,手指刚要触动,就听见耳边传来云景的哀嚎:“啊啊啊!怎么还要一个人啊!”
路行川笑了,清空后台,把手机丢到一边,低头凑过去看她的手机界面——再邀一人,必得XXX,后面还煞有介事地跟着一个十分钟的限时。
“不行!我去前台找那小哥,他肯定是新用户!”云景猛地一拍床板,气势汹汹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行了,就这么一套丝滑小连招,也不怕把人吓着,回头人家报警说你往他手机里下载病毒。”
云景一下子蔫了,委屈巴巴地捏着手机:“那怎么办啊,它刚刚明明说只要一人的,现在又要一人!骗子。”
路行川失笑,心情很好:“要什么?我给你买。”
云景瞬间瞪大了眼睛,眼里都是汹涌的渴望:“真的吗?!”
路行川点了点下巴。
“那我……”到了这时候,云景反而羞涩了,“那我可以吻你吗?”
路行川怔愣一瞬,点点头,允了。
云景又说:“我可以更过分一点吗?”
这是一个暗示,路行川想。
片刻后,路行川眼神飘忽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