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阿克雷里的路上,路行川和云景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起因是云景问路行川要联系方式。
“昨天回到房间我才想起来,我们居然都没有加过任何联系方式,我连个跟你说晚安的机会都没有。”云景握着手机,满脸不高兴地撇着嘴角,像是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拇指顺势点开绿色图标,云景眨眨眼:“姐姐,你账号多少?我加一下你微信。”
路行川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开着车,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姐姐?”云景有点奇怪,明明以前没觉得路行川喜欢发呆啊,今儿是怎么回事?
“……没有微信。”半晌,路行川才吐出这么一句。
“没有?!”云景忽然笑出了声,“我见过很多拒绝搭讪的理由,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清新脱俗的。”
“……”
沉默。
“好吧好吧,就当你没有吧,电话号码总有吧?”云景笑笑,挥了挥手机,上面正展示着联系人的界面,“我记一下你电话总可以吧?”
沉默,依旧是长久的沉默,云景只望见那张侧颜上,似乎皱了皱眉。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只觉得车上的气氛尴尬得有些古怪。
云景悻悻地放下了手机,也不再开口说话。
好半天,路行川望着眼前的路,忽然道:“我记不得自己的手机号,你直接把手机拿过去看吧。”
“啊?哦。”云景觑着路行川的侧脸,慢慢把手机拿过来,不确定地多看了她几眼,然而路行川只是看着前方。
她先输了自己的号码,再打过来,看见自己手机上的陌生来电,才憨憨地露出一个笑容。
“好了,”云景把手机还回去,扣了扣指尖,又补一句,“谢谢。”
身侧传来一道目光,云景想,路行川终于肯看她了,然而当她抬起头,路行川却仍是望着没有尽头的公路,仿佛那道视线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云景苦涩地笑了一下,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但她很快就接受了现状,笑了笑,双手捧着手机,看着那串数字道:“我现在也有你的电话啦。”
路行川没理,她就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等到了以后,我还可以给你打电话。”
“如果我们回国的话,我也可以约你出来,我们还可以在一起玩……”
云景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没有边际的话,听得路行川一阵烦躁,胸口无端地烧起一团火苗,燎得她眉头紧锁。
“等到了以后……”
“够了!”那火越烧越旺,直冲大脑,路行川猛然踩下刹车,直冲着云景吼道,“没有我们、也没有以后!”
云景吓了一跳,本就白皙的脸颊变得更加苍白,膛目结舌,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直到路行川平复了一下心情,再次踩下油门,云景才找回神来。
她想自己或许又说错了话,惹她不高兴了,于是她一字一句地斟酌起自己说出去的话,终于自以为是地找出了错误。
她想,自己说了“以后”,但她和路行川都是要死的人,怎么会有“以后”呢?是啊,她们会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是她说错了话。
云景自以为找到了标准答案,急急忙忙地修正错误:“没有以后,我们会一起死在这里。”
云景想,这一次她该说对了吧。
然而没有,云景不知道是哪个字眼触碰了路行川的逆鳞,她只看见那人猛然踩下了刹车,推开车门,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她拉下了车。
“为什么?”
云景望着眼前暴怒的人影,脸上露出她陌生的神情。
“为什么?”
眼眶里或许是聚起了不知名的泪水,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云景望着眼前的人,一遍遍地追问:“为什么?”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明明昨天都还好好的,只是相隔一个晚上,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为什么?
她苦苦地哀求着眼前的人,求她不要丢下自己,那人却连个正眼都懒得施舍,只冷冷抛下一句:“我本来就没有义务带着你。”
仿佛雪崩之前的最后一片雪花,云景彻底泣不成声,她听见一声爆裂的碎片声,她想是自己心碎了,不然心口为什么这样疼?
她几乎无力站立,身体疲软地倒下,双手却紧紧地攥住了那条胳膊,她怕她一松手,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别丢下我……求求你……”云景哽咽一声,强撑着让自己站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搞砸了?她怎么做不好一件事?连死都死不好吗?
“别丢下我,我会乖的,会很乖很乖……”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云景只是喃喃。
路行川垂眼看着自己被攥紧的袖子,又听见她说的话,心里更是烦躁,几乎是怒吼着,她丢掉了所有涵养:“什么都要乖、什么都要听话,你就没一点自我意识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不知哪来的力气,云景忽然站了起来,眼眶瞪得通红,豆大的泪珠不住地砸下,声音高昂而颤抖,“那你要我怎么办啊?”
“我从小生活的环境就是让我乖、让我听话!所有人都在跟我说乖、说听话!”
“自我意识?有啊,怎么没有?”云景指着自己,目眦欲裂地吼着,“就是因为我有了太强的自我意识所以才被丢掉的!”
吼完这句话,云景似乎丧失了所有力气,她颓然地倒坐在地上,也不再抓着路行川的袖口,只是望着遥远的山头,低低地说:“我不乖,我小的时候一点都不乖,然后呢?然后我就被丢掉了。”
“没有人要我,他们说,没有人会喜欢不听话的小孩;他们说,只有我听话,才能吃上饭;他们又说,只要我乖乖的,就不会再罚我。”
云景忽然抬起头,漂亮的面庞上沾满了泪水,她对着路行川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说:“你知道自我意识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挨饿,意味着寒冷,意味着我可能死在一片肮脏的角落里,然后被埋葬,无声无息。”
路行川终于心软了,她仰头咽了口唾沫,缓缓吐出口气,递给云景一只手:“我会送你到适合打车的地方,你买张票,回去吧。”
那只手悬在空中,云景没接,她冲着路行川惨淡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回去?回哪去?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路行川没说话,只眨了下眼。
“他们不要我,你也不要我。那我还能回哪去?”云景没有看路行川,眼神望着虚空,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不是让我乖吗?我乖了啊,怎么还是不要我呀。”
“云景。”
云景仿佛没听见这声呼唤,只是自顾自地说:“小时候不要我,我可以理解,毕竟我确实不算个听话的小孩;可为什么现在也不要我?我还不够乖吗?要怎样才算乖?要怎样你才肯要我。”
路行川终于沉默,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的心也被拧成了两截,疼得厉害。
“姐姐。”
路行川看过去。
云景笑了笑,擦干脸上的眼泪,看了她一眼,随后爬进车底。
“你在做什么?!”路行川拉住她的大腿,眼泪再也憋不住,断珠似地落下来,“爬那里面干什么?!”
云景不说话,只是挥开了腿上的手,把自己贴在了地上。
“姐姐,我躺好了,你要是想走,就从我身上压过去吧。”
路行川终于忍不住了,挥一把泪水,把云景从车底薅出来:“出来!我不走了,不走了。”
“路行川!”云景大喊一声,抱着她痛哭流涕。
谁也没再主动说过一句话,空气里只剩下时不时的抽泣声,阳光从地平线消失。
冰岛是个追极光的好地方,然而她们来的这些天,一次极光也没见过,偏偏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夜晚,极光爆发。
云景早就哭不动了,她们一直坐在车前,身体也被寒风吹僵。
她吸了吸鼻子,分不清是感冒还是泪水。她抬头仰望着忽然爆发的极光,轻声说:“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会来这种地方。”
“小时候,太不自由,做什么都不可能,我只能看着那圆圆的一片天,盯着天上的云发呆。后来长大了,自己生活了,又发现生活是那样的难,要赚那样那样多的钱,好像怎么也不够花。”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去什么地方旅游,直到我遇见了你。”
“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像个天使一样,短暂地降临之后,又消失。”
“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还能再见她一眼,就是死我也甘心了。”
“可我再次见到了你,却又不知足了,我想,我要和你在一起,一起生活、一起养宠物、一起布置我们的小家。”
“后来,我听见你说活不下去了。于是我就想,也好,那我们死在一起好了,这样也算在一起一辈子了。”
“云景,”路行川突然扭过头,打断了她的话,“那些年在福利院里,受苦了。”
云景愣了一下,瞳孔有一瞬间的恍惚,接着莞尔一笑:“姐姐你认出我啦。”
路行川轻轻抚摸着她眼睑上的一点,声音流进风里,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里,有一颗很小很黑的痣,你从洞里钻出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