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躺了一天之后,云景怎么说也不肯再待下去了,好说歹说劝着路行川退了房,再次驶上公路。
这是冰岛唯一一个拥有无边池的温泉——沃克温泉。
“好舒服啊——”云景只露了个头出来,四肢泡在水下尽情舒展,“感觉鼻子都通了。”
路行川从身后进来,往云景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语气里带着点威胁的意思:“待会儿上去别玩,先把衣服穿好,回头要是感冒加重了……”
后面的话,路行川没说完,只是伸出一根食指,隔空点了点云景的鼻子。
怎么说,也算当了两年老师的人,这点气势还是有的,云景霎时露出了一个无比乖巧的微笑。
路行川不上她的当,一看这笑容便知,该又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罢了,随她吧,跟紧点看着就是了。
不知是来得巧,还是这座温泉本就人少,偌大的池子里只容了她们俩人。
云景拿着吸管嘬了口饮料,把身体放松靠在岸沿,惬意地眯缝着眼,道:“姐姐,你大学是学师范的吗?”
路行川摇了摇头,身体往后靠,几乎快仰躺在水面上,回答她:“不,学汉语言的。”
说起来也巧,路行川的求学经历还真挺别致的。
高中的时候,路行川看到班上同学画水彩,觉得有意思,回到家也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材料,依葫芦画瓢地画过几幅不成样的作品,全都藏在了一箱草稿纸里。
一日,路延收拾屋子,搭眼瞧见她的那箱稿纸,便问路行川:“这箱东西你还要吗?不要我送废品站去了。”
路行川头也不抬地应了。
直到片刻后,路延举着一副画走了进来,她才想起来那箱子里藏着什么。
路延倒是没有一点生气,反倒是特别惊喜地问:“这是你画的?画得挺好啊。”
那之后路行川就开始学习美术,然而终究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两年的学习不光没让她增长技艺,反而磨灭了热情。
到了最后高考出分、填志愿的时候,路行川望着自己惨淡专业分,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自己美术生的身份,以纯文化的形式,上了一所普通类院校。
至于专业方面,路行川相当偷懒地选择了一个热门专业——汉语言。
彼时的她尚不了解汉语言的威力,只当是一门背两本书、写两篇作文就完成了的专业。以至于她之后的几年,每天都在后悔当初的决定。
到了大三,路行川不堪其扰,此生不愿再碰汉语言,索性跟风报名了教资,选择了补习班里最热的两门课之一——英语。
一直到毕业之后,找工作的时候,路行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很多培训班招人,根本不需要教师资格证。
起先她还不理解,直到拿了半年的工资她才恍然明白——培训班里最需要的并一个不是能讲得好课的老师,而是,一个能卖得好课的老师。
这一切与她大学里所设想的那些都不一样,但此刻她也无力改变什么了,只好学着那些话术,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听了路行川的经历,云景毫不客气地乐了两声,也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的经历。
她没路行川学习好,只读到初中毕业就出来了。
十六岁的时候,心气高,想着自己年轻,什么都能做,却没想到,年龄竟然成了她的第一个绊脚石。
那些面试官见到她的第一眼,先是一喜,接着乐呵呵地请她坐下,随后问到年龄,却把眉头一皱,委婉地表示——不收未成年。
云景起先还挣扎过,她给那些面试官看她从网上下载下来的法律条例,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年满十六周岁,已经可以参加工作了。
然而被赶过两次后,她就不这么做了。
她学会了在对方点头的时候微笑,在对方皱眉的时候闭嘴。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个体经营的餐馆里打杂。
端盘子、洗盘子、备菜、擦桌……她全都要干,有那么一瞬间她也后悔过没继续上学,然而摇了摇头,继续洗着抹布。
第二份工作,是理发店的学徒,然而直到她离开理发店,也没上手剪过一颗头,每天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洗头、洗头、洗头。
……
直至最近的一份工作,就是酒吧学徒了。
云景没在酒吧上停留太久,她还不想告诉路行川自己的事。
“……总之,就是这样,我换了很多很多的工作,干了很多很多的事,”云景可爱地拱了下鼻子,“比你工作的经历还多。”
路行川想起她手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冻疮,心里忽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像针扎似的。
路行川不自在地往后仰了仰,却见云景忽然惊奇地凑近了。
那双留给她深刻影响的黑眸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肩颈处,路行川慌乱一刻,下意识往后划水,却撞上了坚硬的岸沿。
“怎、怎么了?”路行川不知道自己结巴什么,只觉得心跳声快得不正常。
“你这颗红痣,好漂亮。”云景像是没觉察到她的不对劲,非但没撤开,反倒抬起一条胳膊按在沿上,把路行川圈在了小小的一方。
“这个,”路行川伸手抚摸了一下锁骨上的红痣,见云景目不转睛地盯着,语气有些不自然,“很早就有了,小时候长的。”
说着,路行川从另一头逃出了云景的禁锢,手指穿过发丝,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看那边,还盖着雪呢,你敢游过去吗?”
云景捂着唇偷偷笑了一下,扬声道:“那我可不敢,毕竟我还感着冒呢,万一加重了,某人可是要教训我的。”
某人皱了下眉,不满地看向她。
云景一脸无辜:“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某人转过了头,没有说话。
一会儿,池子里又走进来俩人,叽里咕噜地说些听不懂的话,路行川拉着云景上了岸。
向西出行,在日落之前,她们看到了火山。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见火山喷发,云景黑黝黝的瞳孔骤然放大,双唇微张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炽热的岩浆从火山口骤然喷发,像止不住的沸水,炸出一朵朵熔岩浪花,岩浆像条金色的河流奔涌而下。
路行川盯着那缝隙里流淌的炽热,想起她曾经看过的一部纪录片——
“在一个冰冷的世界里,时间冻结。”
“太阳在暴风雪与强风之间显隐,方向莫辨。”
“这世上有一股大火,火里住着两个爱人。”
眼前的一幕幕逐渐与纪录片里的画面重合,路行川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她扭头看向云景,目光灼灼地望着那颗后脑勺,荒诞的念头肆意生长,她想:
若是她回头朝着我笑了,我就与她死在这片岩浆之下。
忽然,云景转过了头,朝着她笑了。
耳边的一切仿佛没有了声音,路行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开始逆流,呼吸被遏制,大脑被攫取,□□已经死亡,只留下心脏骤然激起,眼前久久地回荡着那个笑容。
好半晌,路行川才终于找回了她的身体。
“姐姐?你怎么了?”云景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双手攥住她的袖子,“天都快黑了,我们走不走啊?”
路行川怔愣地注视着她,忘了回答。
“姐姐?”云景困惑地皱了皱眉,伸手要摸她的额头。
路行川终于清醒过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没什么,发呆呢,”路行川垂着眉眼,忽然将眼神落在那座火山上,足足停留了数十秒,随后收回目光,道,“我们走吧。”
这一天,路行川第一次与云景分房睡。
不顾云景大呼小叫的哀嚎声,路行川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速度之快,云景甚至来不及道一句晚安。
直到躺在了酒店的单人床上,路行川久久震荡的心才终于安分了下来。
但很快,新的问题涌了上来,充斥在脑海的每一个角落。
为什么要带上她?为什么要为她制定行程?为什么要满足她同住一间房的愿望?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为什么会翻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你难道真的是为了那颗棒棒糖吗?
哈,怎么会?没有人会为了一颗棒棒糖这样做。
那你是为了什么?爱与和平吗?
别逗了,你在说什么东西。
那是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路行川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温凉的水流冲刷进五脏六腑,顿时觉得冷静了些。
她抱着杯子回到了床上,脑海里回想起云景方方面面,她想起那双眼睛,那头白发,那张笑脸;也想起爽歪歪、拍立得、还有凤凰传奇……
最后,她伸手抚上了那颗锁骨上的红痣。
云景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身旁,她无端地感到呼吸有些急促。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似乎快要呼之欲出了。
爱?喜欢?
不。
路行川拒绝了这个回答。
她重新将杯子举起,抿下一口凉水,淡淡地想着:兴许只是一时兴起吧,死之前找点事情做,这也没什么,不是吗?
对,这没什么,只是一块玩一趟罢了,小时候不也经常跟别的小朋友一起做过游戏吗,现在不还是早早地散了?
这没什么。
再说了,我可不是来玩的,我还有事要做呢,可别忘了我的事。
是啊,她那样的孩子,可不能被我拖累了。
路行川扬起杯子,一饮而尽,再睁开眼时,目光里多了些许坚定。
是的,我们终究会分道扬镳的。
云景,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