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错愕。
元将离很冷静,不是因冲动才说出这种话,“搞其他的,我大抵不是很在行,但杀人,我还比较擅长,”或者说,是来了雍都之后,原先的武功一下子派上了用场。
这个地方,分明是皇城,可却比苦寒的边州还要危险很多。
到处都是漩涡,谁也不知道,踩进哪一个,就会要了自己的命。
她既然是认真的,五皇子便也认真地摇头,“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顿了顿,又道:“事情应该不会拖得很久了。”
元将离搞不懂,他们这种说话永远弯弯绕绕的人。
在以前,她以为自己已经是心思很重的人了,直到这两年,她才发现,自己和这帮雍都的人相比,脑子简直简单得可怜,她揉了揉太阳穴,“能再具体一些吗?”
五皇子指尖叩在膝盖上,敲了两下,忽地抬头。
“你觉得,雍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元将离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耐着性子想了想,其实不需要想,她刚来雍都时早就琢磨过这个问题了,不假思索地道:“很有权,很有钱,大多数世家、官家、甚至商家都奢侈得要命,饭碗用玉,筷子用象牙,好像银子不是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一样。”
五皇子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尤其近些年,奢靡之风愈发严重。”
元将离直直看着他,“所以说——”
五皇子道:“不止官府、世家,雍都还有很多见不得人的地方,也是这个样子,如果想改,万人阻拦,如若不改,不出三百年,可能又是下一个旧林国。”
旧林是几百年前的一个古国,因统治者的奢侈暴政,被起义推翻。
元将离微微浮躁的心不知不觉静下来。
她端详着五皇子,忽然问道:“殿下志向高远。”
“皇家受百姓供养,若有可能,自不该浑浑噩噩,否则天下会变成何等样子,”五皇子摇了摇头,沉声道:“五皇兄有谋略,也有野心,若他不那么暴虐,我其实比不上他。”
但他的确是暴虐伪善之人,元将离在心里道。
“你且在等一等,元将军这边我会看顾的,”五皇子道。
元将离按捺下心思,郑重点头,“若日后殿下有需要,我自当效力。”
五皇子笑了笑,脸颊的酒窝显现出来,这时候又不像个皇子了。
“不用很久,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
五皇子虽然护住了元佑,但元家的形势并未因此改善。
锦衣卫仍从早到晚的守在元府外,谁要是想出来,就会被横着长剑阻拦,而谁想进去,也是不行的,民间议论纷纷,朝堂上也因此事争论不休。
“元佑叛变是板上钉钉之事,被人亲眼所见,那同党成琅更是畏罪自杀,五皇弟,你如此护着元佑,到底是什么心思!”三王爷当场质问。
五皇子没有看他,而是望着龙椅上的圣上。
他恳切道:“元将军驻守边州,多年功劳苍天可鉴,他若是想要叛变,早就可以,何必等到现在?何况还是他第一次去的西南,儿臣认为,此事必是有人栽赃陷害。况且五皇兄说此事被人亲眼所见,可谁说不是那个孙征鼓故意陷害?”
“孙将军赤血丹心,在西南守了几十年,五弟,你便是要给元佑脱罪,也不该随意推诿到无辜人等身上,”三王爷说了这一句,便朝圣上道:“儿臣还是认为,元佑叛变嫌疑甚大,不如让锦衣卫严查元府,必然能搜出什么证据来。”
五皇子脸色微变,“儿臣觉得不可!”
“我看五弟是关心则乱,”三王爷觑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笑道:“你同温世子关系一向好,自然护着他夫人——不对,本宫记得,他二人似乎已经和离了?”
元将离不想拖累温家,出事后,暗中让人在坊市里传播两人和离的消息。
是故虽然红叶送去那封和离书后,温郁离并未给任何回信,但已经有不少人以为,两人已经分开了,不然元将离为什么住进元府不回去了?
这传闻近来在雍都传得很广,三王爷虽不信,但仍愿意拿这事刺五皇子。
果然,他眼见着五皇子的脸色沉了下去。
三王爷乘胜追击,继续道:“孙将军骁勇善战,揪出了叛离的元佑后,现在把南濮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儿臣认为,此乃良将,比那元佑值得信任许多。”
“骁勇善战?”五皇子反驳,“他若是有如此才能,怎么前面十几年没显露出来?”
孙征鼓在西南待了几十年,无功无过,也就是近几个月,才打通任督二脉般开始连打胜仗,但事出反常必有妖,五皇子觉得,八成是阴谋。
这两位皇子无需百官们相助,自己便快要当朝吵了起来。
官员们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偶尔有人偷偷瞄上一眼,发现龙椅上的圣上神色疲惫,眼睛半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三王爷还在提议查抄元府,重审元佑的时候,圣上终于开口了,“好了。”
声音不大,但沉静威严,三王爷顿时噤声。
但圣上并没有满足他的期待,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缓道:“元佑此事尚未查清,暂且搁置,元府不是也很安静吗?此事暂且就不必管了,以战事为重。”
三王爷皱起眉,“儿臣觉得,元府必然有人仗着武功高强,暗中鼓动,未必真的安静。”
这话就快指到元将离的鼻子上了。
现在谁人不知,元佑之女武功高强,在刺客手里都能全身而退。
五皇子刚张嘴,就见圣上的神色更疲惫了些,他手掌下压,“此事不必再议。”
……
退朝后,三王爷心中不愉。
他不知道,父皇暂时搁置元佑一事,是因为相信元佑,还是相信老五宋渔,他走得缓慢,望着五皇子清瘦的背影,脸色渐渐阴沉。
“殿下,”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略微尖细的声音。
三王爷转头,就看到父皇身边的内侍总管,他神色缓和,“怎么了孙公公。”
孙公公行礼,笑眯眯地恭敬道:“陛下唤您去御书房。”
三王爷心里打了个突,是因为方才大殿上的争吵吗?
他跟孙公公去御书房的路上,试图打探,但这个老太监跟泥鳅一样,滑不溜秋,态度恭敬得让人挑不出错来,但什么有用的也不说。
三王爷心中暗骂,等进了御书房,便正了脸色行礼,“参见父皇。”
隔了一张紫檀木桌案,圣上正在那边看书。
听到动静,他“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看得很专心的样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三王爷坐下,等着他开口。
但圣上翻了一页又一页书,始终不曾看他,偌大御书房只有细微的翻书声,和香炉里熏香缓慢燃烧的声音,他坐了一刻钟功夫,终于觉得有些如坐针毡。
他忍不住开口:“父皇,我——”
话音未落,就听见圣上道:“别急,等我看完。”
三王爷没有办法,只能安静下来,他不敢正视圣上的面容,怕被发现,便端起茶杯,用余光悄悄打量他的脸色,和以往一样,平和沉静,不像是要生气的样子。
他放下点心来,终于有心思,看了眼圣上手上的书卷。
书皮上是《旧林史案》四个字。
这是什么书?三王爷垂眸想了想,才隐约想起来,这本书是记载了一个几百年前的小国,那时天下分裂甚多,如今的东启国土在那时分成了十数个小国,旧林便是其中之一。
父皇看这个做什么?
三王爷想了半天,旧林国的位置似乎在如今东启的正东边,那地方富庶,良田连绵,沿海鱼虾甚多,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他想了半天,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注意到圣上合上了书卷。
他立即正色,放下了手里早凉透的茶杯。
“老三啊,”圣上缓缓开口,“你可看过这本书?”
三王爷摇头,“并未。”
“那你拿回去看看,”圣上把《旧林史案》推给他,“回去吧。”
走出御书房的时候,三王爷看着手里的书,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意思?只为给他推荐一本书吗?
圣上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他起身,似乎是有些急了,皱眉扶住额头。
孙公公急忙上前扶住他,“陛下?”
“无事,”圣上摇了摇头,按了按太阳穴,不知是不是劳碌过度,最近几个月一直不大舒服,“今日再找御医来看看吧,现在先去贵妃那儿坐一坐。”
后宫都知道,这宫中只有一位贵妃,便是五皇子的生母,荣贵妃。
皇后是后宫最尊贵的女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荣贵妃显然更得陛下宠爱,二人青梅竹马,相伴多年,圣上平日多去她那儿看望,感情甚笃。
等御驾一停,圣上就见到了出来迎接的人。
除了荣贵妃,居然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夫人。
温夫人没想到会撞见圣上,但想到荣贵妃多受宠,便觉得又能理解了,她垂首行礼,比起前段时日,整个人又憔悴不少,连脂粉都遮不住眼下的青黑。
圣上免礼,她站起来看向荣贵妃,“今日叨扰,臣妇便先告退了。”
荣贵妃笑盈盈的,脸颊上露出和五皇子如出一辙的酒窝,轻拍了下她的手背。
“阿敏放心,你说的事我记得了。”
温夫人感激一笑,直接告退了。
荣贵妃直接揽住圣上的手臂,孙公公识趣地退后,看着两人并肩往前。
“陛下怎的突然过来了?”荣贵妃语气娇俏,搁在她的脸上,并不显得突兀,反倒活泼和谐得像个小姑娘,“今日阿敏进宫来找我聊天,还没坐多久呢。”
她语气里暗暗有点嗔怪,是嫌他耽误了自己和友人聊天。
圣上听得明白,胸口积的郁气不知不觉都散了两分,好笑道:“你若是想见她,下次再召她进宫就是了。”
荣贵妃听得高兴,但还是咕哝了一声“这不合规矩。”
皇后还在呢,后宫又不是自家后院,她成日叫命妇进宫陪自己聊天是怎么回事?
两人进房坐下,荣贵妃看他动作迟缓,微微皱眉,“还是不舒服么?”
“好许多了,并无大碍,”圣上笑笑,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方才温夫人同你说了什么?”
“还不是抱节的事儿?”荣贵妃叹气,推搡了下他的手臂,“元家的小姑娘闹着要和他和离呢,听阿敏说,抱节在家里茶饭不思,天天眼巴巴盼着人家回来。”
圣上讶异,又不意外,他能在万俟伐求亲时横插一脚,就证明是真心喜爱元家姑娘的。
他故意板起脸来,“后宫不许议政。”
“我哪儿议政了?”荣贵妃嗔他一眼,又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还真看着他们俩和离了?那可是御赐的呢,而且,我看深源也为这夫妻俩愁得不行。”
宋渔自然没跟她说过什么,但她这个当娘的再了解他不过,一看就知道他想什么。
圣上忍不住笑,捏了下她的鼻尖,“放心,朕心里有数。”
说罢,他感慨道:“不过说起来,这姑娘真和她爹一个性子,刚烈果决。”
……
“你看过《旧林史案》,可有什么见解?”圣上问。
三王爷早等着这一日,他把彻夜翻看、琢磨个遍的书卷还给圣上,朗声道:“旧林君主迂腐怯懦,虽有经世之心,却无经世之才,儿臣觉得,若是几百年前换个君主,旧林国未必会是这个覆灭的命运。”
圣上颔首,鼓励似的发问:“若是你来,会如何做?”
三王爷闻言一愣,心中暗喜,忙道:“若是儿臣在,首先执政之初,便该重新立法,以严刑酷吏约束百姓,旧林前身是草莽之地,野匪众多,非严酷手段不能禁止也。”
“其次,君主享用百姓供奉,无可厚非,但百官该当约束,旧林国对官员手段过于温和,哪怕十恶不赦之罪,竟然也关不了多少年,可见君主心慈手软。要是儿臣来看,百官应严加选拔,寒门劣习众多,该以世家贵族为上,盘根错节,方才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是不让寒门为官,岂不是意在废除科举制度?
圣上心中叹息,神色却仍温和鼓励,“那天下官员岂不都是有权势之人了?”
“正该如此,”三王爷颇具豪情,“天下有权之人大多擅诗书、有才学,当官需要如此,那些寒门,出身微寒暂且不说,大多沾染古怪习气,而且性情执拗,难以管理。”
三王爷想起自己见过的某些官员,便皱起眉来。
“有许多官员哪怕身居高位,也改不了骨子里的穷酸气,俨然没有大朝该有的风骨。”
三王爷侃侃而谈,一直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恋恋不舍地停下嘴来。
他倒还能再说,但怕父皇听腻了,便停下了喝了口茶,“父皇觉得如何?”
他虽满心雄心壮志,一直抒发,但也没忘记观察圣上的脸色,发觉他一直神情温和,俨然听进去了的样子,这才一直说下去。
圣上果然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意。
“若是在乱世,守略有开辟之才。”
这可是不俗的夸赞,三王爷一愣,立刻心潮澎湃起来,这、这是他以为的那种意思吗?
他正要开口,圣上便道:“今日朕有些累了,你且先回去吧。”
若是以往,三王爷听了这话会觉得自己像被赶了出去,但今日不同,他刚得了“有开辟之才”的评价,心情激昂,昂首挺胸地退下去了。
待他离开,圣上微微闭上了眼,轻叹一声。
孙公公低声问:“陛下不舒服吗?”
“身病能医,心病如何医啊,”圣上喃喃自语,没有等到回答,他也不在意,闭眼小憩一会儿便站了起来,“深源在贵妃那里吧,去那儿坐坐。”
等到了荣贵妃的宫殿,五皇子当真在那儿。
母子俩不像是贵妃和皇嗣,倒像是寻常百姓家似的,正对坐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剥核桃,荣贵妃拿着小石锤,轻轻一敲,那核桃便裂了开来,露出里面光润的果肉。
五皇子拿起敲开的核桃,剥出核桃肉来,放进一旁的小瓮中。
圣上阻止了宫女们的行礼,看了一会儿剥核桃,才缓缓走进来。
“这是在做什么?”
五皇子见是他一愣,行了礼,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手里的核桃,“母妃想做核桃酪。”
“陛下以往不是最喜欢喝这个吗?”荣贵妃笑,把小石锤塞给五皇子,“还不够呢。”
五皇子无奈,只好继续低头剥核桃。
荣贵妃和圣上说了几句话,就发觉他心情不大好,等核桃剥好,便亲手端起了小瓮,她笑盈盈道:“今日的核桃酪我亲自做,等会儿陛下可要多喝些。”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走了,半点没有贵妃该有的稳重。
圣上看向五皇子,“深源,你知道朕方才在和谁说话吗?”
五皇子本在净手,闻言犹豫了下,还是点头,“知道。”
如果是老三的话,这时候必然不会承认。
圣上看着自己私心里最疼爱的儿子,不止因为他是自己同阿婵所生,更因为他性子纯善,有皇家难得的率真,明明身处半边黑半边白的太极鱼上,却仍是偏白的那一半。
他微微笑着,像个寻常父亲那样问:“你觉得老三怎么样?”
五皇子微微错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垂下头,轻声道:“三皇兄文韬武略都很出色。”
圣上颔首,“的确是,不过还有其他的吗?”
五皇子犹豫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圣上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见他不答,就随意地换了个问题:“上回给你的《旧林史案》看过了吗?觉得如何?”
说起这个,五皇子紧绷的脊背才放松下来,眼睛发亮,“儿臣深有所感。”
“哦?”圣上凝视着他,“说给朕听听。”
“古人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此言诚不欺我,”五皇子认真道:“旧林君主奢靡昏庸,放纵高官、为祸百姓,在他当政时,临街强抢民女、贵族打杀百姓的事情屡见不鲜,哪怕没人起义,恐怕旧林也存在不了多久。”
圣上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五皇子便道:“这天下合该以百姓为本,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搜刮民脂民膏充盈自身的行径要不得,何况旧林君主不止纵容手下作乱,自身也荒淫无道,在他的统治下,官员贪污成性、世家胡作非为,却只有百姓民不聊生。”
他微微摇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罔顾百姓的君主,何能为君?”
说到这里,五皇子才发现自己今日说得过多,下意识看向圣上。
却见他微微笑着,欣慰地看着自己。
“深源,你乱世也许不及老三,但盛世守成,你远胜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