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回来得很快。
去的时候是随着如山军队,万人一起行动,还要考虑兵士们,来的时候却孑然一身,自然快得多。
他回来的时候是深夜,万籁俱寂,只有他和押送他的马匹的声音。
元将离悄然伏在房顶,一身黑色无声融进了黑夜。
她正注视着远处从街道穿过的那行人。
除去元佑外,总共四人,皆身着铠甲、手握长剑,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们四人高高坐在马匹上,元佑却在囚车之中,他还是临行前那一身铠甲,如今却破破烂烂,胸口被一道剑痕穿过,透出乌红的血迹,在他的身上,有十数道这样的伤。
他倒在囚车中,头戴枷项,脚戴镣铐,乱糟糟的头发遮了半张脸。
元将离攥紧拳头,按捺住想冲下去救人的冲动。
她拼命想看清元佑的脸,但夜色太黑,他也离得太远,她只注意到元佑有一支腿不太对劲,从膝盖开始,明显地扭曲着,像一根被折断的木头。
他似乎睡着了,侧躺在囚车中,身体蜷缩着,抱着那支不对劲的腿。
她从未见过元佑如此狼狈的样子。
一直等到囚车消失在视野中,元将离还在发呆,午夜的冷风拂动她蒙面的黑色布巾,忽地,她手中紧握的出鞘匕首上掠过一丝什么。
她猛地转头,谁!
元将离在附近一家最高的酒楼之上,这里地势高,她能把附近的情况全部纳入眼帘。
结果刚才发怔,竟让一个人摸到了自己身后,就在几米外。
这也是个蒙面的黑衣人,体型清瘦,被发现了也不惊慌,和她对视着。
元将离站起身,皱眉盯着这人,看不到脸,但那一双眼睛倒是有点熟悉,清澈如水。
她忽地开口,“陈文若?”
那黑衣人一怔,有些意外似的,索性直接拉下了黑色面巾,“元夫人能认出我?”
面巾下赫然是一张眼熟面孔,白净、瘦削,比起宫宴那回见到时又瘦了许多,她变了些,整个人由寡淡变成了肃冷,像是一根冬日里的松树,看着青翠,但树干枝叶都是冰的。
“你不也能认出我么?”元将离道。
她仍握着匕首,并未放松警惕,“你来这里做什么?”
“等你,”陈文若道。
元将离疑惑,“等我做什么?你知道我要来?”
“猜的,你这种重情重义,能在这个关头从郡公府回元府的人,不像是会错过这个机会,”说话的时候,陈文若仍在一寸一寸打量元将离,或者说,审视,“果然,你来了。”
元将离微微皱眉,“你要做什么?”
“你不奇怪吗?元将军名声一向好,为何这回马失前蹄,还被诬赖到这个地步,”陈文若问,果然,看到对面的人眼神更加警惕,像是一头即将进攻的花豹。
元将离盯着她,“你知道?”
“大约知道,”陈文若爽快地点头,朝屋顶下方示意,“我们谈一谈?”
元将离却没动,“你的目的是什么?”
陈文若在坊间的传闻里,杖刑后受了重伤,眼下还该卧病在床才是,可眼前的陈文若,除了皮肤白得没有血色外,气血强健,还能动用轻功,不惊动她的情况下摸到旁边。
她主动找上门来,必然有利所图。
陈文若并不因她的怀疑而愤怒,相反,还因选定的合作者如此警惕而感到满意。
她道:“成琅。”
元将离想了想,想起来这位成琅将军被说是她爹的同谋,事情败露后畏罪自杀,这位成琅将军似乎是眼前人的伯乐,包括来雍都那回,也是他强烈主张带她来的。
陈文若低声道:“成将军于我如师如父,他不该承受这种冤屈。”
元将离定定望了她两眼,匕首收回刀鞘,纳入袖中。
“走吧。”
元将离是从元府夜半摸出来的,围府的锦衣卫们武功高强,但比之她还是差些,她换上夜行黑衣,轻装行动,没多费力便来到了这条进雍都必经的街道上。
这个陈文若似乎正住在五皇子安置的地方,不知道是怎么摸出来的。
元将离打量她的目光没掩饰,陈文若也爽快,“我半个时辰内便得回去。”
“蒙汗药?”元将离挑了挑眉。
陈文若颔首,“我武功平平,若是不让他们睡过去,没法来去无踪。”
这偌大一个雍都,竟没有两人能谈事的地方。
两人也不在乎环境,最后随意挑了个偏僻的巷子尾,元将离一边注意着周围是否来人,一边压低声音,“说吧,你知道的那些事。”
陈文若先是反问:“你可知道孙征鼓?”
元将离点头,这人比成琅的官职高些,如今元佑出事,西南那边似乎是他在带兵。
见她点头,陈文若继续道:“我在西南待了六年,是成琅将军一手提拔上去的,和孙征鼓略有接触,但他不大喜欢我,他更愿意提拔那些出身好的兵士,在西南那边积威甚重。成琅将军品行正直,善于用人,这个姓孙的却傲慢很多。”
说到这里,陈文若不知想到什么,皱了皱眉。
“正如你相信元将军,我也相信成琅将军绝不会勾结南濮,更何况畏罪自杀,必然是有人杀了他,在西南有本事做到的人,他最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她话里不掩饰对孙征鼓的不喜,元将离听了,没说信或不信。
但陈文若或许知道她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继续解释道:“我不是无的放矢,大概在一年以前,我曾撞见孙征鼓用鸽子寄信,那些鸽子都是特地驯养的,写信用的也是密文,我拦截了那只鸽子,看了上面的信件。”
元将离早听说有人飞鸟传书,但还是第一次见。
她追问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陈文若却摇了摇头,“我看不懂,大概是他们自己创的一种密文。”
元将离本以为她能拿出什么证据,却不想只是猜测,她叹了一声,刚要开口,便听见陈文若继续道:“我虽看不懂,但此后一直暗中盯着孙征鼓的动向,发现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寄出这样一封信,但一直没有回信,直到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那是元佑出征以前。
陈文若盯着元将离的眼,缓缓道:“南濮人手段诡谲,有毒,有瘴气,还有各种功效奇诡的蛊虫,在那回以前,和他们打仗基本只是守城,很难反攻,但是自打那封信以后,我注意到,南濮照旧挑衅,但反击的力道少了许多,就像故意一般。”
元将离的心跳开始加速,“你的意思是,孙征鼓才是勾结南濮的那个人?”
“不止,”陈文若低声道:“那封寄来的回信我看了,字迹陌生,但你知道,我第一回来雍都时,发现谁写出了那种字迹吗?”
答案已经涌出了元将离的喉咙。
“三王爷。”
三王爷娶孙斗雪为正妻,孙斗雪的爹后院有个南濮血脉的姨娘,这么一看,三王爷联系驻守西南的将领孙征鼓,甚至和南濮勾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听到这个消息,元将离没有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看向陈文若,“你打算怎么办?”
陈文若却沉默了。
她垂头,看着自己带着伤痕的手掌,“我能怎么办,带罪之身,连三王爷的面见不到,三王府我去暗中探查过,密不透风,险些被发现。你若是能给我提供机会的话,我愿意去刺杀他。”
她愿意变成雍都争权之人手中的一把刀,为成琅报仇。
元将离却摇头,“暂且等等。”
陈文若霍然抬头,“你不怕元将军出事吗?”
“我怕,”元将离直白得坦荡,“我今晚来这一趟,甚至做了劫狱的准备,但是我爹忠心耿耿这么多年,若是这时候逃了,那就真洗不清了。”
“凭什么,要给那些狼子野心的人让位呢?”
元将离回到元府时,早该睡着的于贤娘坐在床边。
她这几日憔悴得厉害,茶饭不思,但有自己的女儿在身边,情绪总会好一些,见到她推门进来,顿时便明白她干什么去了,“你爹今晚回来了?你怎么知道的?”
她竟不知消息。
元将离反手合上门,“昨日在外面偷偷探听到的。”
她虽明面上进了将军府就再没出去过,但显然不会困在这里等死,这几日,她白天经常乔装打扮一番,去雍都最龙蛇混杂、人也最多的地方打探消息。
不过元佑回来的消息,是潜入在孙应鹤的府邸时听到的。
孙应鹤现在仍无官位,但大抵是因为三王妃的面子,仍住在尚书府中。
他现在恨五皇子恨得要命,温郁离也恨,元佑自然也恨,元将离悄悄潜入进去猫在房顶,果然听到他在书房叫骂,除去骂这些自己的对头外,居然也骂三王爷。
他说三王爷过河拆桥,利用完他了,现在要把他一脚踢开。
元佑今夜回来的消息,也是他在愤怒时脱口而出的。
元将离把袖子里的匕首掏出来,撩开袍子侧摆,把腿上绑着的钩月刀也拆了下来。
于贤娘看着她把几样武器依次拿下,瞳孔缩了缩,急声问:“出事了吗?”
元将离摇头,“以防万一而已。”
于贤娘还想追问,就被元将离岔开了话题,“爹的腿好像受了伤。”
于贤娘果然急了起来,忘记刚才的事了,追问道:“受了伤?看着重吗?你爹本来就一身旧伤,唉,这可怎么是好啊?”
于贤娘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元将离也思索着该怎么和元佑见上一面。
大牢,她倒是可以闯一闯,但真到那个地步的时候就该是劫狱了,如今不到那个地步,很难不惊动别人地进去,那怎么才能见到爹呢?
她思考着要不要找五皇子的时候,五皇子自己却上了门。
五皇子坐在厅堂,端着茶杯没喝,和身后的沉安随意说了几句话。
这位御前侍卫一向寡言,两人不算多熟悉,气氛有些沉闷,好在没等多久,人就来了。
元老夫人生着病,显然不好招待皇子,元将离是和于贤娘元憧憬一道过来的。
几人行礼,五皇子忙道:“不必,起身吧。”
说着,他的目光落到了数日没见的元将离脸上。
和他那位这几日愈发萧冷的友人不同,这位夫人倒是神态平常,她不笑的时候一向让人觉得严肃,甚至有些威严,像一把扣上了鞘掩住锋芒的刀剑。
但眼下那刀鞘好似已经拔出了一般,锋芒初现,不知什么时候便要伤人。
哪怕见到五皇子,元将离的脸上也没笑一笑。
她客气而生疏地点点头,“殿下此次上门,是有什么圣上的旨意吗?”
五皇子心中叹了一声,正色道:“父皇准许你们去大理寺狱探监,我带你们过去。”
元将离一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多谢。”
于贤娘大喜,元憧憬亦是,一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简直有点无所适从。
元将离是最冷静的那个,她其实早就准备好东西,只等找机会,如今机会送上门,她拿上木箱,三人便跟着五皇子出了将军府,没有丫鬟跟着,只有他们三个。
于贤娘本想把元老夫人叫上,但元将离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脸色微白,不作声了。
元将离知道,大理寺狱不是什么好进的地方。
她哪怕没见过也知道,这种死过不知道多少人的地方该是什么样,果然,三人跟着五皇子往里进,哪怕有人陪同,也被浓烈的血腥气和隐约的惨叫声惊得毛骨悚然。
元憧憬瑟缩了下,但于贤娘就在他旁边,他强行鼓起勇气,搀住了她。
元将离搀着于贤娘另一只手臂,听着那些犯人的哀嚎,面不改色。
五皇子低声道:“元将军没事,你们放心,他的伤也看了大夫,只是——”
他有些难以启齿了。
元将离的声音像飘起来的鬼魂,“再也站不起来了吗?”
五皇子默了默,“腿是在西南那会儿伤的,如今虽接上了,但过了太久。”
元将离没有开口,她已经看到了元佑的身影。
也许是为了眼下的见面,他像是刻意休整过了,比那晚戴着枷锁蜷缩在囚车里的样子好了不少,囚服遮掩了身上的伤,他席地坐在铁栏边上,朝她们笑。
于贤娘的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阿佑!”
元佑一下子急了,“贤娘,别哭,我没事!”
他想展示自己还强健着,像以往那样锤了锤自己的胸膛,结果锤到伤处,闷哼一声,囚服的胸口一下子洇出血来,在周遭昏暗的烛火下,红得发黑。
于贤娘哭着扑到铁栏上,紧紧握住他的手,“疼不疼啊?是不是很疼。”
“不疼,不疼,”元佑安慰着她,看向后面的一双儿女。
元憧憬眼泪早就掉了下来,这小子一贯跟兔子一样,但元将离没哭,她只是默默注视着他的脸,喊了声“爹。”
被她的目光盯着,元佑下意识扭过头,用仍然乱糟糟的头发挡住右脸。
但元将离已经发现了。
她蹲下来,冰凉的手指拨开元佑的乱发,右脸上,赫然是一道被刻意遮挡的伤痕。
这道伤从右边眼角斜向下,一直滑到脖颈上,此时已经结痂,像一道狰狞的蜈蚣。
元佑就知道瞒不过她,苦笑一声,故意道:“你这丫头就会给我拆台。”
他故作轻松,但看着这道伤,没人笑得出来。
这道伤险些割开了他的整张脸。
于贤娘哭得大声,蹲在地上,颤巍巍伸出手,却不敢碰他的伤。
“没事,我真的没事,”元佑笑得比哭还难看,坐在地上哄她,“你的平安结有用,看,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吗?”
元将离看着这道被人用了狠劲割出的伤,拳头握得青白,才能让声音尽量平静。
“是不是孙征鼓?”
元佑微微一怔,他没承认,但神色已经说明一切了。
元将离低下头,喃喃自语,“我记住了。”
于贤娘和元憧憬蹲在铁栏边,和废了腿的元佑哭着说话,元将离站了起来,这间牢房已经是通道尽头,旁边没有别人,她看向了五皇子。
“如果殿下有时间的话,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
五皇子微微一愣,想起另一个人说的,她肯定会找他谈话,神色复杂起来,“好。”
这场探视只有短短半个时辰,于贤娘几乎哭倒,被搀起来时,还朝元佑伸着手。
元佑再忍不住,眼睛通红,“将离,帮爹照顾好你娘,啊?”
元将离把不愿离开的于贤娘揽进自己怀里,“爹放心,我会保护好他们的。”
元佑欣慰地看着他,隔着那道伤疤,他像以前那么朗拓地笑着,“爹知道,我们的小女宜一向是最厉害的。回去吧,不要为爹担心。”
走出阴暗的大理寺狱,外面的天光惨白到晃眼。
于贤娘和元憧憬先上了马车,元将离和五皇子上了另外一辆,周围守着的都是他的人,不必担心谈话被外人听见。
她开门见山:“殿下见过陈文若了吗?”
五皇子一愣,摇头,“为何忽然提到她?”
元将离道:“成琅死了,她有一些线索,虽不知真假,但和你以往的猜测相符,三王爷早和南濮勾结,甚至于,南濮不断骚扰西南边关可能也是一场算计。”
五皇子微微皱眉,“这是她告诉你的?”
他垂眸思索一会儿,明白过来,苦笑道:“她不信我,倒是信你。”
在陈文若眼里,成琅因皇子争权而死,其中也有他的作用。
但元佑不同,他是位好将军,忠肝义胆,他的女儿也和他如出一辙,故而陈文若舍近求远,特意略过他派去的人,想和元将离合作。
元将离没有回答这句话,径直问道:“殿下打算刺杀他吗?我可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