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九见齐鸣眼中现出了犹疑之色,立时趁热打铁,继续游说他道:“官人,奴家救您,乃是出于一片好心。可若是这一片好心却给奴家带来了灭顶之灾,想必官人也会于心不忍。官人想回家的心,奴家自然是能够理解的。可人同此心,也希望官人能够体恤体恤奴家。奴家这山寨当中,男女老幼拢共有三千余人。咱们虽然地位微贱,却也都关爱自己的父母家人。官人,您是读书人,且又心善,想必是最能体谅人的。您不妨站在奴家的角度想一想。若您是奴家,您会怎么做呢?”
这下真把齐鸣给难住了。三千人对一人,答案显然不言而喻。齐鸣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强迫她为自己承担这个风险。可是,让他留在这里做她的压寨相公,齐鸣又觉得实在不能忍受。
“若是某回去之后,对这九凰山只字不提,想必就不会……”
齐鸣仍想继续为自己争一争,却被盛九截住了话头。
“官人这话,未免就说得过于天真了。您可是被人劫走的,您的家人怎会不将这事调查得一清二楚。官人,奴家是救您的人,不是害您的人。您可不能恩将仇报啊!再者,您的身份,今后不论是谁问起您,可都不能实话实说了。虽然奴是这九凰山的寨主,但这寨里的事,也并非就由奴家一个人说了算。这寨里共有六位当家并二十几位头目。他们的脾气可不似奴这般好说话。自来匪怕官,更何况您是皇亲国戚。天家的富贵,咱们不敢贪慕,但求一个平安度日就行。因此,您的身份,放在京城,是您的保命符。可到了咱们这儿,可就成了催命符。若是寨里的人怕惹上官非,三更半夜摸到您的床边,一刀结果了您。那您可就太冤枉了!”
他这一通恩威并施,确实是将齐鸣唬住了,以至于他好半晌说不出话。盛九见他惧怕,原还想安慰他两句的,恰在这时,门外有人喊话,说咱后山下袁老三家的女儿给城里张员外家送陈酿时,被张员外扣下了。那张员外想买下袁老三的女儿做丫鬟,袁老三不肯,双方僵持不下,那袁老三的头都被打破了,血淋淋糊了满脸,正哭天喊地地要拿刀抹脖子呢!
盛九一听,立时气得跳了起来。
“拿刀抹脖子算个什么本事?”盛九怒道,“那袁老三,怂包了一辈子,关键时候也不顶用!”
气愤的话一出口,盛九方才惊觉自己似乎过于激动,恐怕惊着了小官人。于是慌忙找补,做出淑女的样子,向齐鸣妩媚一笑,两手交叉放在膝前,恭敬行了一礼,这才告辞道:“官人请稍作休息,奴家尚有些事,这就不打扰您了。李郎中就在屋外候着,官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就是。”
说着,她便却行退到了屋外。门一关,齐鸣便听到了她那刻意压低的急切的斥骂声,“牛栓儿啊牛栓儿,你扯着鸡脖子瞎嚷些什么呢?有事先敲门,先敲门懂不懂?就这点子事,怎么就记不住呢?哼,这回,暂且饶你一次,下回再犯,仔细你的皮。还愣在这儿干什么?等着吃晚饭呢?赶紧的,去点上二十个人,让他们拿上家伙什,咱们去替袁老三讨回公道。正好,老娘近来缺一笔银子,就让那张员外给补上吧!”
齐鸣目睹着她的这些做派,只觉得匪夷所思。方才还温言软语一口一个奴家的人,怎么一转脸,便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齐鸣无奈地笑了笑,看来她这半日,装得可是真辛苦!
盛九走后,李郎中便进来替齐鸣诊了脉。气血两虚,但只要好好将养,倒并无大碍。
然而,当天晚上,齐鸣便做了个噩梦,梦里他的床边围了一大圈子人,个个手里拿着尖刀,凶神恶煞地冲他喊道:“这人是个祸星,会给咱们九凰山带来灾祸的。咱们不能留着他,得杀了他,将他剁成肉酱去喂狗。这样,他的家人就找不到他了。找不到他,咱们就安全了,安全了!”
齐鸣自然是极力求饶,可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众人的呼喊声中。一柄柄锋利的刀子捅进了他的胸口,他感觉不到疼痛,却觉得恐惧至极。然后,他看到了盛九,他伸出手,想求她救他……
梦境到了此处便戛然而止,因为齐鸣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小官人,小官人,这都是梦,你不要怕,你快醒来!”
齐鸣便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他又看到了盛九。
此时的盛九,不复白天时的装扮,一脸的素净。约莫是刚洗过头,发梢还有点湿,用一根碧清的丝带松松系着。身上,也只一件藕色的襦裙。
“官人,您可是做噩梦了?”盛九柔声问道,“您梦见什么了,吓出这一脑门子汗!”
齐鸣当然不敢说自己是梦见了九凰山的人要杀他,只好信口胡诌:“梦见了一条蛇缠上了我,我挣脱不开,便吓醒了!”
“原来如此!”盛九道。但见熹微的烛光之下,他的脸半明半暗,愈发衬托出轮廓的鲜明。他有极好看的眉弓,也有极好看的下颔。细白的脖颈上浸了一层薄薄的汗,像纤竹染上了细霜。盛九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若是能在这样的脖子上亲一口,那真是死也无憾了!
然而不敢造次,鉴于以往相亲失败的教训,盛九这次走的是徐徐图之的路线。她要用真诚的爱打动他,让他心甘情愿做她的夫郎。
所以她表现得尤为体贴,“官人口渴了吧,奴给您倒杯水来!”
齐鸣确实是渴了,这旁边也没有别的伺候的人,只好劳烦她。
“有劳寨主!”齐鸣道。
能够为齐鸣效力,盛九甘之如饴。她很快便从厨房里端出了一壶热茶,回来时,恰好见到齐鸣正竭力用手肘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试图使自己坐起来。
但很显然,他的力量有所不及,尝试了好几次,都颓然倒回了床上。
盛九看着着急,又见他因为用力,两颊都有些红了。于是主动提出,“奴来帮您吧!”
齐鸣却说不必,“不敢麻烦寨主,某自己可以。”
盛九以为他当真是怕麻烦她,便大方地道:“一点也不麻烦,官人您只管扶好奴家便是!”
她话才说完,便伸出手去打算环抱住他。齐鸣吓得连连后仰,抬起一只手来挡住了她,急急道:“不,不必……”那模样,真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无二。
盛九感到疑惑,回想自己这一天来,在他面前一直谨小慎微,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他怎么还是那么怕她呢?
难不成是因为先前,那牛栓儿前来禀报袁老三的事情时,自己因为一时愤怒,说了几句重话,这便就吓着他了?
可那些话也不是冲他说的啊!
这读书人未免也太不经吓了吧!
盛九感到无奈,又见他牢牢拽住被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分明满满都是戒备。
盛九怒了,这是什么眼神?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是个登徒子,随时会见色起意吃了他?
这真是小人之心了,盛九想,若是自己果然那么不矜持,那他昏迷的这几天,自己完全可以将他瞧个底朝天!
罢了,读书人脸皮薄,他既要自己来,那就让他自己来吧!
盛九于是规矩地退到一边,就近挨着一张杌子坐下,两只修长的手臂交叠着放在腿上,规规矩矩坐着,耐心地等着他。
旁边有个人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齐鸣越发觉得紧张。先前已经尝试过一次,自己并没能让自己成功坐起来。如今这一回再试,齐鸣依旧没有什么信心。
可是,不自己来,便要仰赖于她。齐鸣自小便是熟人伺候惯了的,面对生人,难免十分抵触,不愿意让她接触自己的身子。
于是只好自己尽力。
但见他微微侧过身,拿右手手肘支撑在床面上,左手把住床沿,竭尽全力向上抬起自己的身子,试图以上肢的力量,带动着下肢挪动,使自己坐起来。
可惜,这副身子实在是太虚弱了,稍一用力,两只手臂便颤抖不已。
盛九眼见着他摇晃不止,似乎随时都要栽倒的模样,心里也替她捏着一把汗。可若是这会儿出手帮他,只怕会更令他感到尴尬。想来想去,盛九终究还是没有起身。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可齐鸣的下半身依然纹丝不动。仿佛那一双瘦弱的腿,竟是有千金重似的。
饶是齐鸣一向好耐性,这会儿也不能不有些急了。
额上的青筋根根鼓胀,映衬得那白皙的皮肤愈发薄透如纸。鬓边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一缕一缕紧贴着脸颊和脖子,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那美妙的、引人遐想的颈部线条。
盛九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喉头发干,很想喝上一口茶润润嗓子。
但她终究是没起身。这个时候,她的任何一点动作,恐怕都是对他的莫大嘲讽吧!毕竟,她能行动自如,而他,连坐起来,都这般艰难!
齐鸣呢,简直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想,她一定是在讥笑他吧,这样简单的动作,他都做不到。这世上,大约再没有比他更加无用的人了。
心里着急,手上便愈发乱了分寸。齐鸣忽而手腕一滑,人便不可遏制地向前倾倒。那惊慌的脑袋不偏不倚,恰好磕在了坚硬的床沿上。
盛九十分清晰地听到了那沉而闷的一声“咚”,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完了,坏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