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不敢,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齐鸣在她这九凰山上待了三天,这是不争的事实。至于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齐鸣知道,盛九知道,可惜外人不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齐鸣不是一般人,他是国公爷和长公主的儿子。像他这样的上等人,什么最重要,当然是清誉最重要。若是叫人知道他在土匪窝里待了三天,别的不说,就是那些达官显贵在他背后的指指点点,也能戳断他的脊梁骨。
自然,维护声誉最好的方式,便是让知情的人不再能够说话。九凰山本就是个土匪窝,国公爷只须一声令下,便可以借着剿匪的名义将九凰山杀个片甲不留。届时,九凰山空空荡荡,他的儿子自然也就清清白白了。
一想到九凰山血流成河的场景,盛九就不自觉心口发寒。不成,不成,国公爷要捏死她,就跟捏死一只小蚂蚁一样容易。双方势力太不对等,这买卖根本谈不成。
故而盛九摇摇头道:“小官人,您开出的条件确实不赖,可惜奴家,不能答应您!”
“为什么?”齐鸣简直想不明白了。这样一百万利的买卖,她为什么不做。或者,她想把价码调得更高些,那也不是不成。只要她开口,他什么都能答应。
眼见着小官人眼尾红了起来,那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真真令盛九良心难安。她怜惜地拍了怕齐鸣的手,牵起裙裾坐在了他的床沿上,压底了嗓音轻声细语地向他解释道:“官人,奴家知道您生气,但请您先勿生气,且听一听奴家的解释。奴家不敢轻易答应您,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么着吧,奴家先同您讲个故事,您听了,自然便明白奴家的顾虑了!”
齐鸣并未说话,但两只含着点点泪光的眼睛,却很认真地看向了她,似乎是想听听她准备要如何狡辩。
盛九只要一见到他这双小鹿似的眼睛,便觉得心像被人捏了一把似的,一阵一阵的作痛。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想她盛九做强梁这么多年,何曾这般对人低声下气过。然而,面对这小官人,她却是心甘情愿地对他俯首帖耳。
总归,还是因为喜欢他吧!喜欢他,所以不忍心见他受委屈。
盛九对于自己的做小伏低有了很好的解释,便不纠结了。她温柔地看向齐鸣,娓娓向他道:“官人,先前奴家和您提到的南‘江’北‘海’,你可还记得?那北‘海’,顾名思义,就是方才咱们说到的海千帆。而那南‘江’,则是梅山寨主江山钺。能和海千帆齐名,那位江寨主的势力,自是可见一斑。然而,若是再追溯到十年前,则那梅山的势力,比之如今,更是强上十倍不止。之所以梅山会式微,究其原因,却是与一位朝廷官员有关。”
一听这事竟然还牵扯到了朝中官员,齐鸣不禁也来了兴致,听得也愈发仔细了。
盛九见他一副认真倾听认真的表情,真真是丰神俊秀。心里愈发喜欢,嘴角的笑便有些压不住,盛九清了清嗓子,接着道:“那位官员,不知小官人可否认得,现正做着大同节度使,受封征远大将军。哼,端的是官运亨通,短短十年,就做到了正二品。”
“你说的可是陈不遇陈大将军?”齐鸣问。
盛九道是,“官人果然认得!正是他,他这名字好记,怀才不遇么?可如今,他却是怀才得遇了。”
齐鸣听她的语气,似乎对那位陈将军颇有些讥诮不满的意味,于是便迎合她道:“我并不曾与陈将军有过来往,不过,他的名声却似乎并不怎么好。京中的人议论他,常说他虽然能征善战,是国之砥柱,却也十分好大喜功。尤其是,他曾坑杀了五千北方降卒,此举虽是为了立威,但也太过残忍了些!”
“不错不错”,盛九简直觉得齐鸣是个知己,“官人说得很对,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便是心狠手辣。如今,他官居二品,早已是人上之人。可他是否还记得,他有一位好兄弟,却已经长眠于地下十年了。”
这又是什么故事?齐鸣从未听说过,然而他直觉到,这位女土匪将要讲的,必定不是件什么好事。
果然,盛九皱起了眉头,似乎愤愤不平道,“这位陈不遇将军,曾经有一位拜把子的好兄弟,名唤江凌云,正是江山钺的父亲。十五年轻,江凌云一次外出时,救下了被人追杀的陈不遇。彼时,陈不遇还只是个武艺稍稍出众些的拳师罢了,然而江凌云却很赏识他,两人一见如故,便结为异性兄弟。后来,陈不遇去投了军,二人分道扬镳。不曾想两年过后,那陈不遇也混到了个军中副将的职务。当时,他随军渡江,被北方的鞑子团团围困。好巧不巧,江凌云当时也正好在江北,于是便又一次出手救下了他。这陈不遇见江凌云打战厉害,手下的喽啰也多,便起了心思,想说服江凌云投军,且一再许诺,等打了胜仗,一定会替江凌云向官家陈情,求官家招安梅山。
“江凌云原本是不肯的,毕竟自古以来,被招安的江湖豪客,通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可架不住陈不遇一再地劝说,且江凌云虽是个匪头,却也有一腔爱国之心。他去江北,原就是奔着打击鞑子去的。于是考虑再三,终究还是答应了陈不遇。有了江凌云的襄助,陈不遇简直是如虎添翼,势如破竹。不到三个月,便将入侵的鞑子赶了回去。
“有了这样的功勋,官家自然要嘉奖。那陈不遇立时平步青云,一升再升,一径升到了青州知州。然而,回到了梅山的江凌云却足足等了一年,也未曾等到陈不遇一星半点的消息。道不同不相与谋,江凌云也很看得开。如今,人家是官,他是匪,早已经不是一路人。就此各不相扰,相安无事,那也没什么。可就在半年之后,朝廷忽而派兵大举进攻梅山,领头的便是那陈不遇……”
齐鸣听到这里,也不禁“啊”了一声,愤而叹道:“他怎么能够这样?”
盛九也同样十分打抱不平,“两番的救命之恩啊,陈不遇就是这样报答好兄弟的。可您猜,陈不遇为何要领兵进犯梅山?”
齐鸣摇摇头,他实不明白这世间怎会有这等忘恩负义之人。
盛九也很是不屑地嗤笑道:“说起来简直令人发指。那陈不遇进犯梅山的原因,竟是因为朝中有人参他,说他在江北时曾与梅山群匪勾结,意图颠覆江山,自立为王。而后见情势不对,方才臣服于朝廷。如此心怀不轨,实在该杀。那陈不遇为了自证清白,便主动请缨前来剿匪。而他的好兄弟江凌云,正是死在了他的箭下。梅山也因那一场劫难,元气大伤。虽然后来江山钺年轻有为,不到十年,又令梅山重振声威。然而,比起当年的鼎盛,到底有所不如。”
盛九说完这些话,兀自愤愤不平,心潮起伏。那两张原本就抹了脂粉的脸颊,因为愤怒的缘故,更添了些酡红。
齐鸣自然也很生气,早知道陈不遇竟是这等卖友求荣的小心,他一定会说服父亲,再参他一本。
可是,这事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齐鸣十分不解,难不成,这女土匪是担心自己也会像陈不遇一般恩将仇报。
想明白了这一点,齐鸣立时表明态度,“女英雄放心,某绝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女英雄的大恩,某便是来生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又怎会做出一丝一毫伤害女英雄的事呢?”
让他做牛做马,盛九可舍不得。这样赏心悦目的郎子,自然该搂在怀里宠着才是。
盛九于是爱怜地拍了拍齐鸣的手背,温声道:“小官人的品格,奴家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奴不得不小心谨慎。”
这可有什么值得谨慎的呢?齐鸣愈发急了,惨白的脸上也因着急,而显出了些红晕。他颤巍巍举起右手,一副忠心可鉴的表情,向她保证,“某可以对天起誓,若是某背恩弃义,做出有损女英雄和九凰山之事,叫某死无葬身之地……”
盛九适时拿手帕捂住了齐鸣的嘴,“小官人不必起誓,老天爷忙得很,哪能句句都听得到呢?其实,奴从未担心过小官人会出尔反尔,奴真正担心的是……”
“你担心什么?”齐鸣问。
盛九扭捏了下,到底如实说了。
“小官人,您在奴这山寨里,已然昏睡了三天三夜。自然,这三天里,你我都是清清白白的,奴并未对官人做什么逾矩之事。然而,官人相信奴家,可您的父母却会相信吗?纵然您的父母相信咱俩是清白的,可京中其他人会相信吗?小官人,您的身份实在太尊贵了。尊贵到我等小民与您一比,那简直是明月之于草芥,太不值一提了。纵然官人心里记挂着奴家对您的恩情,不会做恩将仇报之事,可您的父母,会不会为了维护您的声誉而……捂住我九凰山众人的嘴?这一点,恐怕连官人,都很难保证吧!”
齐鸣很想说不会,可他一想到母亲素日来的做派,那种雷厉风行的性格,又实在有些摸不准。如今他深陷此地,尚且来不及考虑回京之后的事,经她这么一提醒,方才意识到,即便自己安然回到了京城,父亲母亲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但凡与此事有牵连的人,均不会有好下场。那些被处置的人中,很可能便包括这位救下她的女土匪和她山寨里的人。毕竟,皇家的清誉,不容许蒙上一点儿灰尘。长公主的嫡子掉进了土匪窝,若是让京城里的人知道了,能传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最为妥当的办法,自然是抹去所有的证据,就仿佛这件事,从来不曾发生过。
而那些随同齐鸣前来岳州的人,因为护卫他不力,恐怕个个都难逃官家的严惩。并且长公主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封住他们的嘴,让他们绝不敢乱说话。帝王之怒是没有人能够承受得起的,那些人只要摸摸自己的脖子上长了几颗脑袋,便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