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九尤记得自己在初听到老郎中的诊断时,那一种浑身起腻的感觉。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一个秘密,并且竭尽全力地想法子避开。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的,到底还是应验了。
这事儿,还得追溯到七年前。
当时,刚满十六岁的盛九,正是顽劣的年纪。有一回偷跑下山去赶庙会,路上碰到一个算命的先生。
这位算命先生在邵州城颇有名气,据说算啥都准。盛九想,相逢即是有缘,既然都撞上了,索性让他给自己算一卦,看看什么时候,自己能得个如意郎君。
算命先生一瞧盛九的相貌,便看出此女不简单。眉目轩然,凛凛生威,不是将军,就是悍匪。再一看她在纸上所写的生辰八字,不禁“啊”了一声,“这位姑……女英雄,您这命格,若问前程,倒还不错。可若是问姻缘,恕小老儿直言,恐怕要颇费些艰难。”
“颇费些艰难?”盛九皱起了眉,“此话何解?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算命先生提笔在她的八字上勾画了几笔,然后道:“生在这个时辰,那就是个硬得不能再硬的命格了。若说起小娘子自身,倘能得逢机缘,倒是个跨凤乘鸾的命格。但若是论起姻缘,这便真应了一句话,叫做‘物极必反,贵极必伤’。因之您的八字太硬,对方若想盖过你,实在如举山覆海,难而又难。即或是有那么一个人,也因要避你的锋芒,故而在他自身的命格上,必然会有一些缺憾。换句话说,就是小娘子命里的夫君,恐怕难以是个健全的人。”
这实在是盛九活到十六岁上头,所遭遇的最为沉重的打击了。故而在返回山寨的途中,她的手里,仍捏着算命先生在她的八字旁所写的一段批注——“女命印旺,夫克艰难。红鸾星动,即为苦主。”
盛九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上百遍,终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命运。她不信自己的命就这么苦,要么嫁不出去,要么就只能嫁给一个残疾。
“实在荒谬,荒谬!”盛九气哼哼将那张纸撕得粉碎,当风扬进了邵水河里。
然而,命定的事情,你不服都不行。
七年过去了,当年算命先生所给的批注,如今已经验证了大半。毕竟,二十三岁还没能嫁出去的老姑娘,可着整个邵州城找,还能找出第二个么?
不能再挑剔了,盛九想,倘若天命注定如此,那么眼前这一位,已经是她所能遇到的最好的了。毕竟,抛开他身体上的不足,就冲着这张脸,也足以令她爱不释手。
然而,虽然盛九极力说服自己接受他是瘫子的事实,却总不免还在心里存着一点小小的幻想。她期盼着眼前的小官人其实能够走路,哪怕走得不那么顺溜,只要还能走两步,那就挺好。
这也不能怪盛九心存侥幸,毕竟单看小官人的这双腿,实在很难叫人相信,他竟然是个不能下地走路的瘫子。
他的腿修长、匀称,从外观上,其实看不出有什么不足。盛九曾在医馆里见过患有瘫病的人,无不是两腿细瘦如竹竿,且伴有各种样的畸形。似他这样体形姣好的,那简直是没有。所以,盛九极其合理地怀疑,有没有可能,是李朗中诊断错了?
但有着近三十年行医经验的李朗中又十分地笃定,“老朽的诊断是绝不会有误的。二便失禁,四肢不温,关节无力,筋肉松弛,这不是瘫病是什么?”
而且,老郎中还甚为好心地提醒盛九,“据老朽的诊断,这位官人恐怕已经瘫痪了好些年头了。啧啧啧,也不知他的家人为了养活他,花费了多少功夫,又动用了多少银钱?寨主,不是老朽危言耸听,您若是强行留下他,那便是要了他的性命。因为他的寿命,本就是拿金山银山,从老天爷那儿置换来的。若是断了供养,不出两个月,他便得萎顿下去。”
盛九不明白,“咱们这么大一个山寨,还养不活他一个人么?”
李朗中却道:“寨主,话不是这么说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譬如老朽,贱命一条,吃糠咽菜,也能养活。可这位官人,金尊玉贵,平时伺候他的人,只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您刚不也说了么?这位官人身条儿养得好,不像是患了瘫病的。那您可知道,要想让他保持这样好的身形,得花上多少的时间和精力。就咱们这寨子,哪个不是大忙人儿,从哪儿调播出人手,专门来伺候他呢?”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毕竟盛九这九凰山,不同于别的山寨,平日里并不靠打家劫舍维持生计。反倒是各有各的田土要经营,各有各的家累要照应。你喊人帮忙,帮个一两天,人家或许还能腾出空来。可若是天长日久的总要麻烦人家,那么即便你是寨主,人家也未必肯卖你这个面子。
当然,若是你肯拿出银子来请人,也不是不能商量。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给到位,什么人请不来?
问题是,盛九有没有钱呢?
答案是:没有。
这就是盛九的又一重难处了。真是兜里没得两个钱,说话都不能硬气。别看盛九是这九凰山的寨主,有时候一呼百应,威风得很。可那是在灾荒年岁或是有难的时候,大伙儿需得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这才一心一意听她的调遣。而放在平时,大伙儿各忙各的营生,各过各的日子,你又不是个帝王,还能骑在大家伙头上作威作福不成。所以,盛九这个寨主,实实在在的,是个穷寨主。她的全部进项,都仰赖于公账里的分成。自然,身为寨主,盛九能分得的银子的确能比其他人略为多些,但也绝不像百姓们口口相传的那样——“天天儿有肉吃呢,身上穿的都是锦缎。”
所以,请人伺候这种事,一听就是一笔长期且巨大的开销,盛九琢磨着,或许真得想法子另谋生计了。
不过,眼下尚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人即已住进了她的卧房,且睡在了她的床榻上,那就断然没有再将其送走的道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办法总比困难多。盛九想着,实在不行,“我亲自来照顾他,您看怎么样?”
恐怕是不怎么样,照顾一位瘫痪病人,其间的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又怎么能想得到呢?可是太难听的话不便直说,李朗中只好委婉地道:“寨主,您还未出阁呢?伺候他,似乎不合适。”
盛九却很坦然,“这个不要紧,我原就打算嫁给他的。”
“嫁给他?”李郎中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且又是走南闯北的人,照理说应当很有见识。可是,再有见识的人也不能不为盛九的决定感到惊讶。
“寨主,您方才可能没有听清楚,这人所害的病,可不是一般的病症,而是瘫病!”李郎中再次好意提醒她。
盛九却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那又如何?不就是不能走路么?他想去哪儿,我背他就是了!”
“这可不单是不能走路这么简单!”李郎中简直恨铁不成钢,“瘫病就是…… 不仅不能走路,而且,还不能……那个……”
盛九可不是个不经事的小姑娘,故而李郎中一说起“那个”,盛九便明白了。
这可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盛九试探着问李郎中,“一定就……不行么?若是我使劲那个那个,他有没有可能就……那个了?”
“呃,这个嘛……”李郎中似乎也不敢笃定,“难说。老朽行医这么多年,也确实见到过虽然不良于行,但也还能勉强行事的人。只是,软弓硬拉,难免要多费些事。寨主,您放着天下那么多好弓不用,偏要费这辛苦,何必呢?”
那你就不懂了!盛九心道,这是天命,我不过是顺命而行罢了!
李郎中见盛九神情笃定,也不好多劝。只是,他素来心善,有些事,还是不得不提前知会她一声,“本来,寨主的姻缘,老朽是不该多嘴的。可这位官人,实在的,他这个病,不一般,能活到现在,全靠养。而这养病的药,却比金子还贵。您虽然是寨主,可说句不怕得罪您的话,只怕您搬空了咱们整个山寨,也未必养得起他。”
“啊?竟是要这么多钱吗?”这下,连盛九都不免犹豫起来了。虽然这几日,为了救小官人的命,盛九的确花费了不少银子给他买药。可她满以为,只要等小官人身子好些,药便可以停了。却不想他竟是个熔金炉,得源源不断往里头扔银子。
“若是光吃饭,不吃药,会怎样呢?”盛九问。
“恐怕活不到两个月。”李郎中悲催地道。
“这样啊!”盛九头一回感到这般左右为难。要说放弃,盛九瞧着小官人那张俊俏的脸,说实话,舍不得。可要说继续养着,却又实在是养不起。
正当盛九十分苦恼之际,那小官人浓密的眼睫毛忽而颤了颤,竟是要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