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小官人就要苏醒,盛九和李郎中忙忙中止了方才的谈话。盛九尤其激动,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小官人,九头牛都拉不开。
但见小官人眼眸颤动,似乎是在极力挣扎的模样。而后,他奋力一睁,于是,一双清澈如深潭碧波般的眼睛,便在那两扇浓重的睫羽之间,显露了出来。
啧!盛九显然是被惊艳住了。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仿佛广袤深邃的夜空忽然被星辰点亮,那撼人心魄的璀璨夺目,简直令盛九叹为观止。
天上的仙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然而,越是激动,越是喜欢,便越是要克制,万万不可吓着了他。
盛九尽力保持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那一副讨好的表情,像极了年画上的抱鱼娃娃。
大约还是因为昏迷得太久了,小官人的眼里透着一股子迷茫。
眼前,是高高支起的帐幔,细密的网眼隔开了裸露的屋梁。
齐鸣意识到自己是身处于一间陌生的房子里,房间的形制很朴素,比起京城的民居,尚且不足。屋里也没有熏香,雨后青草的气息肆意地淌进来,扑入了齐鸣略有些糊涂的脑子里。
这是什么地方?齐鸣不知道。然而,随着他慢慢转过脸,便看见了一位满脸堆笑的姑娘。
盛九见他看向了自己,于是笑得愈发温和,几乎把半辈子的柔情都用上了。
“官人”,盛九道,“您终于醒了。您昏迷的这三天里,可把奴家等得心焦。”
“三天!”齐鸣仿似还有些糊涂,“我昏迷三天了?”
“是啊”,盛九轻声细语地道,“官人,您可是遭了什么难,怎的竟被人关在那船舱底下?若不是奴家破开船板,发现了您,您可就……”
仿佛密封的窗户纸忽然被捅开了一丝缝隙,一些朦胧的记忆便似逐渐扩大的光晕,一点点在脑海中勾勒出较为清晰的印象。
齐鸣忆起来原本自己是睡在福船的阁楼里,高床软枕,舒服得很。这福船乃是官家所乘的一艘御船,此番特特借予他南下探亲。船身巍峨,通有两层楼高。长十余丈,吃水三丈,桅杆高可入云,张帆一百二十幅,这般形制,即便是航行在波涛浩浩的长江之上,依然如履平地。
而随同保护他的人,国公府不说倾巢而出,起码也调来了近三分之二的家丁侍卫。长公主犹觉得不能放心,于是特意请旨,从侍卫司中调拨了五十名禁军,贴身护卫她的亲亲宝贝儿子。
于是,这艘宽广的福船上,五步一人,十步一岗,把守得密不透风。更遑论周围还是十余艘随行护送的小船。如此周全,料想无论如何都出不了什么事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还是在临近洞庭湖时,三百多人齐力保护的这位小公爷——齐鸣,竟然失踪了。
齐鸣自己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似乎是在睡着的那一刻便即彻底失去了意识,而待他再醒来时,便已经被反捆住双手,绑得严严实实扔在一辆飞奔的马车里。眼睛和耳朵都被棉布和棉絮牢牢遮住堵住了,他既看不见,也听不着,唯觉自己所乘坐的马车,颠腾得就像翻滚的篾箩。而他自己,则成了篾箩里的一颗铜豌豆,无所依傍,只能随着这剧烈的震荡,在狭小的车厢里撞来撞去。
这样的折腾显然不是身娇肉贵的皇亲贵胄所能忍受的。更何况齐鸣原就体质特殊,较之常人更是娇气百倍。所以,在不知哪一次的强烈撞击之下,齐鸣便又一次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好歹已经不在那疾驰的马车里了。齐鸣闻到了浓重的鱼腥味,也感到了身下地板微微地晃动,他想,自己或许正置身于一艘前行的船上。劫持他的人一会儿走陆路,一会儿走水路,不知究竟想将他带往何处?
有人端了水来喂他,还撕了一些碎饼子塞进他嘴里。那饼又冷又硬,难吃得很。可齐鸣真是饿极了,勉勉强强也吞下了几口。
腹中有了食物,齐鸣总算是稍稍恢复了一点力气。于是,他试着和给他喂食的人搭讪。然而,他忘记了自己是被堵住了耳朵,所以,毫不意外的,那人并没有回应他,或者,即便那人有所回应,他也听不着。总归,自始自终,他都身处于没有光明且没有声音的世界里,百思不得其解的,默默咀嚼着自己的恐惧。
齐鸣实想不出,究竟是谁,出于何种目的,要如此煞费苦心地设计绑走他?
是为了谋财么?
齐鸣很想告诉他们,若是他们想要钱,实在是不必捂住他的眼睛又堵住他的耳朵。双方大可以面对面、和和气气地打商量。凭自己金尊玉贵的程度,不论他们开出多么骇人的天价,他都能够满足。
可惜啊,他们从未给过他这样的机会。哪怕他曾趁着别人给他喂食的当口,多番表达了自己愿意花钱买平安的想法,终究还是没有人来搭理他。
这世上竟然有连金钱都买通不了的强梁?齐鸣觉得纳罕。又或者,劫持他的人所图谋的,是比金钱更为重要的东西。
比金钱还要重要的东西?权利?地位?而这些,又与他有什么相干呢?他不过是一个无官又无职的残废而已,除非……
仿若醍醐灌顶的,齐鸣似乎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看来,他们抓他,其实并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他父亲去的。父亲身居要职,这些年来得罪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出于报复也好,出于要挟也罢,总之,抓住了他,便是捏住了父亲的软肋。
想通了这一节,齐鸣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了。终归,自己如今是笼中之鸟,想要自救,几乎没有可能,一切,便只看父亲会如何决断了。
而父亲,断然没有置他于不顾的可能。只是连累父亲要为了他而向政敌低头,齐鸣多少觉得心中有愧。
罢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且先历过这一劫,将来再设法讨回这笔债,齐鸣这样想着,便愈发坚定了要活下去的决心。
眼下,最令齐鸣所不满的,便是这伙贼人给他提供的食物实在是太难吃。那又粗又硬的饼子,他根本就咽不下去。
可若是什么都不吃,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还未等到父亲与政敌的谈妥,他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孤零零死在异地他乡,这未免也太惨了。所以,齐鸣向劫持他的人提出,能不能给他准备一些可口的饭菜,再派两个小厮儿伺候他。
结果,当然是石沉大海。
对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不论他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一概充耳不闻。
这样的冷遇自然令齐鸣大为窝火,他料准了对方不敢当真饿死他,于是干脆咬紧了牙关,一口都不吃了。
他满以为这样的僵持至少会换来一点境遇的改观,毕竟倘若他死了,他们还能拿什么去威胁他的父亲?
然而,令他全然没有想到的是,他不肯吃,那些人便当真不再来喂他了。不仅不给他吃的,甚至连水都懒得再喂给他喝。
这……难道是他猜得不对,对方并非是要拿他来胁迫他的父亲么?
齐鸣越发地想不明白了。
但处境却是一天天地恶劣下去。
劫持他的人似乎是有意让他蒙羞,明知他二便不能自理,却从不派人替他处理秽物,清洁身体,就任由他那么屎尿横流地瘫在地上。
齐鸣闻着周遭的恶臭,觉得屈辱至极。就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处境中,一个更为可怖的想法便从他的脑海里升腾起来。
或许,对方既不为谋财,也不是拿他来要挟他的父亲。他们,原本就是来害命的!
对方的目的,就是要看着他一点一点烂死在自己的秽物里。
这样的念头一经产生,便如附骨之蛆一般驱之不散。起初,齐鸣还想竭力保持着一点贵公子的体面,然而,灭顶的恐惧与黑暗无声的环境又令他时时感到崩溃。他在巨大的痛苦中放声狂呼,可呼喊声一经出口便如烟雾消散,甚至连他自己都听不着。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要这样致他于死地?
齐鸣想不明白。
毕竟,这些年来,因之身有残疾,齐鸣一向极少出门。打过交道的人尚且少,更遑论起冲突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是何时何地将什么人得罪到这种程度,对方竟是不单要他死,还要他死得这般狼狈!
想不明白,不过似乎也无需再想了。一个被如珠如宝捧在云端的人儿,又能在烂泥里挣扎几天呢?齐鸣只觉得身上无处不疼痛,脑子也越来越混沌。他想,或许这一回,自己真要不明不白死在这不知何处的所在了。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自己显然没死,还被人救了!
救他的人,便是眼前这位姑娘。
齐鸣看着这姑娘,许久不曾说话。
因之长期坐轮椅的缘故,齐鸣较之常人更为敏感细腻,也更善于观察。他从一睁开眼,便开始细心打量这姑娘,揣度她的身份。
她身着一袭天水碧直领对襟背子,下配藕粉色缠枝葡萄花样的百褶裙。鬓边簪着一朵娇艳欲滴的木芙蓉,木芙蓉花形硕大,配合着女子俊眼修眉、高鼻丰唇的大气长相,也算相得益彰。
从穿着看,这不过是普通人家女子惯常的打扮,并无甚特别的。奇异的是,她的那双眼睛。
普通人家的女子,见着男子难免会羞涩。即便不害羞,至少也不会像她这般直勾勾盯着人看,眼珠子转都不转一下。
更何况,齐鸣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犀利的光芒。
这样犀利的光芒,是她无论怎样以温和的笑容来掩饰,都掩盖不掉的。那是一种在上位者,长时间杀伐决断才能养成的光芒。这样的光芒,齐鸣在官家眼中见到过,在父亲或其他朝廷大员的眼里也见到过。自然,圣人(宋朝皇后称圣人)和他的母亲,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这样的目光。然而,一位寻常女子,却也有着这样的目光,齐鸣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更何况,她的虎口处有老茧,指甲也修得极短。说话虽然刻意放轻了声音,但却中气十足。
齐鸣几乎可以断定,她是习武之人!
一个舞刀弄枪的女子却做出这等着裙簪花的娇俏打扮,齐鸣不知她意欲何为?
可还不待他询问,对方已经急不可耐地来问他了。
盛九笑吟吟凑到齐鸣的面前,十分体恤地对他道:“官人,您想必一定十分好奇,您明明是被一伙贼人劫持到了船上,却为何又到了奴家的闺房里?您别急,待奴家慢慢来告诉您。劫持您的乃是江湖上号为‘黑阎罗’的歹人杨奇志。那人杀害了奴家的父亲,故而奴家此去清水湾截他的船,乃是为了报他杀我父亲的仇。您放心,那伙贼人如今都被奴家的人给干掉了,除却杨奇志,奴家将他的头割下来带回了山寨,其他的人,尽数都被奴家沉到了水底。您别怕,他们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割头?沉到水底?齐鸣听着这些话,不自觉便觉得后背发凉、浑身起腻。他几乎要忍不住喊“救命”了。那号为“黑阎罗”的杨奇志尚且被他割下了头颅,那她是什么呢?活阎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