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九手托下颔,将眼前昏睡不醒的小官人,由头至脚的,细细欣赏了近半个时辰。
碍于自个儿读书太少,盛九不大晓得该怎么形容一个男人的美。不过照她的眼光来看,可着整个邵州城里找,也未必找得出比他更出挑的郎君了。
去年除夕的大傩仪上,有个扮演罗成的小后生,据说美得很,震动了十里八乡。盛九专程赶过去瞧了,唇红齿白的,确实养眼。可惜那后生年纪小,过了年都还不满十五。盛九摇了摇头,慨叹生不逢时。自己横刀立马闯江湖时,他还是个喝奶的小娃娃。
不过,老话说得好,东方不亮西方亮。走了个王屠夫,来了个张木匠。这不,那“小罗成”虽然遗憾错过了,可眼前的这位,不就来了么?更何况,论起姿色来,便是十个“小罗成”,那也及不上眼前这位小官人。
这般瞧着瞧着,盛九那一颗寂静的春心,又止不住地活泛起来了。
要说坎坷,盛九的情路也确实是坎坷非常。否则,也不至于年满二十三了,都未能将自己嫁出去。
倒不是盛九不想嫁,实在的,哎,怎么说呢?时运不济吧!
其实,早在五年前,盛九便很是殷勤地替自己张罗起了相亲的事宜。毕竟过了年,那可就十八了。十八岁的姑娘还不出嫁,那是要被人家当做笑话的。
盛九不想被当成笑话,所以主动地去找王二娘替她说媒。王二娘是寨子里最知名的媒婆,又是她的干娘,自然是有好的,先紧着她。可惜相来相去,盛九总也相不中。王二娘也急了,怕自己声誉扫地,只好单刀直入,问明白寨主到底喜欢什么样式的,她也好按图索骥,总比像现在这般瞎忙活的强。
既然是物色官人,自然该慎之又慎。盛九拧眉仔细想了想,终于开出了一个最为要紧的条件。
“找个好看点的吧,将来放在家里,看着也养眼。”
标准虽然肤浅了点,但好在很明确。于是王二娘一口应下了,“好,就找好看的。别的不说,起码将来一块儿搭伙吃饭时,瞧着那张俊脸,饭也能多吃几口。”
两人商议妥当,接下来便是满邵州城物色相亲的人选。王二娘很有信心,毕竟邵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要下定了决心去相看,总能相到合心意的。
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却无意。城里有门第的人家,听说是九凰山的女匪头在选夫婿,都忙不迭将自家娇养的儿子藏起来。有的为了稳妥起见,甚至想尽办法将孩子送出了城,“考科举去吧,或者走亲戚也成,总之,在盛寨主还没觅着中意的郎子之前,千万别回来!”
书香门第不肯,商户之子也成。可绿林道有绿林道的规矩,盛家盘踞九凰山也有好几辈了,一向受着本地富户的供养,两者之间的平衡不能轻易打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盛九就是再急,也得顾着上几辈人的交情,人家真金白银的供奉你,你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将人家的宝贝儿子给掳了来。
所以,只好降低标准。
“譬如贫寒人家的子弟,只要相貌上过得去,那也不是不能考虑。”盛九道。
如此一来,总算有几户人家在王二娘的威逼利诱之下,决定让自家的孩子去寨上试一试。若是相不中,放了回来,那自然是皆大欢喜。毕竟,谁也不愿意因此而得罪了盛九这个女匪头,再则,王二娘这般三番五次的登门,他们也扛不住这压力。若是能被退货,那就一了百了,今后谁也不必麻烦谁了。
可若是不小心被相中了,哎,端着碗稀粥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农妇们就想:这大约就是孩子的命数吧。九凰山,虽说是个土匪窝,但好在,吃穿不愁啊!
遗憾的是,盛九相了好几回,却终究没有相中一个。倒不是因为人家相貌不够好,而是,盛九道:“咱们盛家,之所以世世代代做土匪,主要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因此呢,我找郎子,可以不问人家的家世出生,但好歹肚子里得有点墨水。爹爹会识字读书,将来孩子自然也不差。等咱们的孩子将来长大了,我不要他做匪头,让他找个正经的营生。这么着,一代一代的,咱们盛家,也就脱离了土匪的行当,慢慢好起来了!”
“可您瞧刚相看的那几位”,盛九有些怨艾地对王二娘道,“个个都是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半升。这…… 这不是耽误孩子的教育吗?干娘啊,不拘如何,还得劳烦您,再替我物色物色,好歹找个识文断字的。”
呦呵,原来不单要长得好看,还得会认字。王二娘瘪薄的嘴角往下拉了拉,心道:寨主的要求可真不低!
要在乡下找个既识字又俊俏的郎子,其难度不亚于出门捡快狗头金。王二娘直觉这项任务完不成,于是心思一转,便把皮球踢了回去。
只见她满面堆笑对盛九道:“寨主真是深谋远虑,只是咱们邵州城,穷乡僻壤的,读书人原就稀罕得很。那些贫苦人家,吃饭尚且成问题,哪来的闲钱送孩子读书呢?这样吧,我给寨主出个主意……”
王二娘将一张薄唇送到了盛九的耳边,叽叽哝哝说了一番话。盛九听后十分震惊,瞪大了眼睛道:“这么干,恐怕有些不妥吧!那些过路的书生,不少身上都有功名。若是平白无故失踪了,官府可是要追究的。自新朝建立以来,咱们的日子原本就越发艰难了。我看,还是不要去惹那事的好!”
王二娘却不这样认为,她将一双精干的眉毛往上挑了挑,继续怂恿盛九道:“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罢了!寨主不是要找个既有文化,又相貌堂堂的郎子么?除了书生,哪个还能同时满足这两样条件呢?再者,咱们并不在九凰山地界上劫人,咱跑远一点儿,譬如去岳州、衡州都行。您看中了哪个,将他两眼一蒙,带回来,从此圈养在这九凰山,不让他出去。这么一来,便是天王老子,也查不着是咱们干的。”
如此说来,倒是天衣无缝。毕竟如今虽然四海升平,但湖湘一代地处边陲,天高皇帝远。兼之山林莽密,悍匪横行。失踪了个把人,实在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决心一定,盛九果然不辞劳苦,带着十来个兄弟去到衡州,掳回了一个书生。可惜书生嘛,本事没有,心气倒不小,虏上山后,抵死不从。盛九足足笼络了他十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使劲了各种手段威逼利诱,可他仍是不为所动。饭也不吃,光喝水,眼看着一朵娇滴滴的白莲花在她这儿被养得奄奄一息,盛九终是不忍心,于是和他打商量,约定了以后就算他有了出息,也不许回头再来找九凰山的麻烦。那书生自是满口答应不迭。盛九瞧着他那俊秀苍白的脸,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将十两银子放进他的包袱里,重又蒙住了他的眼睛,亲自将他送回了衡州。”
提起往日,真是一把心酸泪。盛九在那书生的身上使劲了手段,却不仅没能尝个荤腥,倒惹了一肚子气。送走那书生后,盛九忽然觉得心力交瘁,自此以后,偃旗息鼓,再也不出去找郎子了。再后来,盛九的父亲盛鼎天病逝,盛九守孝三年。如此一来二去的,耽误到了二十三,活生生熬成了老姑娘。
要说还想不想嫁人吧?自然是想的。只是年纪上来了,人不自觉就变得矜重了起来。再像个乌眼鸡似的,一见着年轻后生就走不动道,传出去未免叫人笑话。盛九只好端起架子,说自己不是嫁不出去,只是寨里事务重,她若是嫁了人,谁来接手这么一大摊子事?
不出嫁可以招赘,说来说去还不是没人看得上她?毕竟一出手就能打翻十个壮汉的女人,这世上哪个男人敢娶?不过,这些话也只能腹诽,当面可没人敢对盛九这样说。大家只是迎合她,“正是正是,寨主自己就能顶天立地,还要郎子做甚?”
日子就这样一路往后蹉跎,盛九也以为自己已经冷了心肠。就在盛九不再对婚姻抱有指望的时候,却又极其意外的,捡着了这么一位俊美非常的小官人。
小官人可真是美!比扮“罗成”的小后生美,也比从衡州城里掳来的书生美!
更重要的是,这位小官人,乃是盛九实打实从别人的船上捡回来的,不是抢来的,也不是掳来的。
回想起三天前那一场生死大战,当真是日月无光,血流成河。二十五具尸体,被盛九命人绑上了石头,沉入河底。正当盛九打算撤兵回寨时,她的属下却从船板底下找出了一个人。这人当时早已是昏迷不醒,且蓬头垢面,污秽不堪,隔得老远都能闻到身上屎尿横流的熏臭。大家伙都劝盛九别多管闲事,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盛九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将他带回了山寨。
就是这样一个比叫花子还不如的人,洗干净了,竟然会有这样惊人的相貌!
盛九拿手指勾勒着他的眉弓,不禁有些喜不自胜。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瞧这细致深秀的眉眼,瞧这精雕细刻的下颔,还有这白嫩嫩的细胳膊细腿。盛九咽了口唾沫,手指又难以自控地摸了摸他的嘴唇,软软的,手感很好。真是个宝贝啊!盛九咧着嘴傻嘻嘻笑了半天,她想,今后终于可以停止无休无止的单身生涯了,有了这个,就够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长得近乎完美的人,却仍有美中不足的地方。盛九想起了寨上李郎中对他的诊断,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位官人,恐怕是患有瘫病。”李郎中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