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九吓了一跳,忙忙问他,“你怎么了?”
齐鸣摇摇头,“没事,就是陡然起身,有些头晕,匀不上气儿。容我……缓缓,缓缓就好。”
这身子,简直比纸糊的还差。盛九不禁感慨,他这样儿的身子,他爹妈养他,可真不容易。
好容易等他均过气来,盛九方才转过身,从几案上端起了那碗熬得稀烂的白粥,恭恭敬敬递到了他面前,压低了嗓子轻声道,“官人快喝吧,待会儿凉了,可就不好喝了。”那份儿小心,仿佛他是雪做的,只要她的一口气呼得大点儿,就能把他吹化了。
齐鸣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垂着眼,不去瞧他。那一只细瘦的手,竭力地抬起来,去够碗里的木勺。
然而,一只木勺而已,在他的手中却仿佛重若千钧。他好不容易捏住了那只木勺,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终于,“咯托”一声,木勺重又落回了碗中。
一贯儒雅的贵公子,这会儿也有些不耐烦起来了。盛九看到他负气似地垂下了手,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紧抿的唇线,一看就是不高兴了。
盛九也同情他,说实在的,换做是她,处处这么不方便,真未必忍受得了。
所以,盛九主动提出,“官人,奴来喂你吧。”
彼时,齐鸣的心中当真五味杂陈。说实在的,他恨自己没用,屡屡在她面前出丑。譬如这吃饭喝水,以往他尚且能自己解决,现在,却竟也要仰赖于她了。
于是,心里又无端地气了起来。他想,若是她肯将他送回家,他又何至于落得这样狼狈的境地!
吃还是不吃?齐鸣一时难以决断。
说实在的,他和这姑娘不熟,冒然接受她的照顾,他心里其实难堪得很。更何况,她总喜欢把那些要留他做压寨相公的话挂在嘴边。齐鸣发自内心的,不愿意和她牵扯太深。
然而,既落到了她的地盘,不依赖她,又能依赖谁呢?
更何况,这一顿不吃,下一顿难道也不吃么?既然自己不想活活饿死,倒不如坦坦荡荡接受,彼此都自在。
这么一想,齐鸣也不矫情了。她将一勺白粥喂到他的嘴边,他便也张嘴吃下了。
只是,他胃口小,这白粥才吃到一半,他便有些吃不下了。
盛九觉得很可惜,毕竟这粥是籼米熬的。这年头,谁家能吃上这么好的米啊,就他吃的这些,还是盛九托人去城里的米铺里买来的。
“再吃一点吧”,盛九劝他,“这可是拿最好的籼米炖的粥,足足熬制了一早上。不吃完,岂不可惜?”
齐鸣看着那满满一碗粥,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吃不完的。只好再次拒绝道:“某实在吃不下了,辜负寨主一番辛苦,实在抱歉得很。”
他不肯吃,她也不便勉强。然而,这么好的粥,浪费了岂不可惜。于是盛九毫不犹豫地,当着齐鸣的面,将碗里剩下的粥,三两口吃完了。
齐鸣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说呢?就算是不想浪费,好歹也换个勺子。
两个人,只要没事时,彼此就很尴尬。
齐鸣尤其尴尬。他此刻唯一的希望,便是这位寨主赶紧走,好让他能冷静一会儿。
于是,他做出十分疲累的样子,对盛九道:“我实在是困了,寨主请自便吧!”
盛九见他眉心微蹙,神情倦怠,果然是精神不好的模样。但他这个人,通没有个精神好的时候,因此,盛九也看不出他是真累了,还是只是想赶她走。
不过,这一回,她倒是答应得很爽快。回想起刚才抱他起身时,那一种温暖又柔软的感觉,简直令她念念不忘。他的皮肤细腻,哪怕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那如羊脂一般的嫩滑的触感。只可惜拥抱的时间太短,她尚来不及细细品味就结束了。
盛九正自遗憾,不曾想,机会这么快又来了。
他想躺下,不得让她再抱一回么?
盛九摆出架势,只等齐鸣配合。
齐鸣原本是想休息的,可一见她这副克制不住的激动表情,便觉得自己似乎又不那么想休息了。
呃,“要不然,咱们还是聊聊吧!”齐鸣道。
聊聊就聊聊!
“官人想聊什么呢?”
其实,只要能和齐鸣待在一块,干啥都行,盛九是不挑的。唯一令她担忧的是,若是小官人想聊风花雪月,那她肚子里那点有限的文才,恐怕就要露馅!
好在,齐鸣想聊的并非是这些。
“寨主,您先前说,您的父亲去世已有三年。这三年来,恐怕寨主日日都在等待时机,想要为父报仇。某想请问寨主,究竟是何种原因,让您挑中了三月二十八这一天,去清水湾劫杀杨奇志?”
盛九一听,立时便警惕了起来。好聪明的人,竟然这么快便发现了这件事的关窍。
齐鸣呢,则是时刻留意着盛九的表情。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巧合。何以他一被杨奇志劫持,她便恰好去找杨奇志寻仇,这两件事之间,难道竟没有一点关联吗?
盛九看着齐鸣那双质疑的眼睛,终于败下阵来。她想,若是不如实告诉他,他终究是不会信任她的吧!
“既然官人想知道,那奴便告诉您”,盛九道。
其实,整件事情的起因,源于十天前她收到的一封信。
一封飞鸽传书送来九凰山的信。信中没有落款,但盛九一见那落梅的图案,便知道是谁寄来的了。
寄信的人便是江湖人称“南江北海”里的“南江”——梅山寨主江山钺。
信函上清楚地写明了三年前在狼头山袭击盛九父亲的那群流寇,如今已出了岳阳,正沿资水南下,三日后便将到达益阴县。若盛九想报仇,这将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盛九自然很想报仇,她也信得过江山钺。因此,几乎是一收到信,盛九便开始着手准备了。
但,信中并没有提及齐鸣。
盛九如今想来,不禁也觉得有些疑惑。齐鸣就在杨奇志的船上,江山钺为何不说?他是不知道,还是刻意隐瞒?
然而,彼时的盛九,自然不知道船上还有别人。因此,收到信的当天晚上,她便亲点了二十名武艺高强且水性极好的兄弟,随同她前往益阴县。
一行人择人烟稀少的山路,马不停蹄跑了三天,这才与三月二十八日破晓之时到达了距离九凰山百里之遥的益阴县清水镇。
清水镇上的兄弟早已经在一座大宅子前恭候她了。
“寨主,我算过了,以这群流寇的行船速度,大约会在今晚亥时到达清水湾。这可是天时地利的好时机啊,清水湾并非繁华地带,一般的渔船戌时之前便都折返了。加上这几日河上的雾气格外大,收船的时间可能还会更早些。届时河面上空空荡荡,浓雾四起,正好方便咱们行事。”
说话的便是寨上的五当家盛应书,他于三岁孩提时便被盛九的父亲盛得泽收为养子,如今已经过去二十三年。此人面皮白皙,身形瘦长,一双桃花眼看人时常带着三分妩媚。身为男儿却有妩媚之气,无怪乎盛九总是笑他,“你若是个女儿身,只怕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祸水。”
然而,此人虽长得一副斯文书生的样儿,实际上却连一本《论语》都念不全。对此,盛九感到颇为遗憾,“你若是能念完一本孔夫子的《论语》,就不算白瞎了这副好相貌。”
不会念书不要紧,只要会算计就行。别看盛应书长得女气,人却机灵得很。不到八岁,便开始钻研起做生意的门道。你早上给他一只鸡,他晚间便能给你换回一头羊来。
正因为他在经商方面天赋奇高,而在习武反面天赋却低得离谱。故而,当他长到十二岁,却仍未学会一套降龙伏虎拳时,老寨主终于决定放弃教他武艺,转而给他找了一位走南闯北的商人做师傅,让他跟着他师傅,出门做买卖去了。
不得不说,盛九的父亲很有远见。
两年之后,盛应书重回山寨。当他从包袱里抖落出大大小小五十两碎银时,那白花花的银子的光芒,简直闪瞎了才只九岁的盛九的眼。
自此,九凰山的生财之路,便又多了一条。
“那百样的营生,别人做得,咱们为何做不得。应书,你拿着这五十两银子,到镇上正经寻个买卖来做。咱们山寨,如今人口日渐增多,单靠富户的供养,早晚入不敷出。为长远计,还是得广开财路为宜。”
这是老寨主的原话,当着盛九和寨中数百兄弟说的。盛应书承托着养父的厚望,自此便开始他经商做买卖的生涯。
要说,盛应书在经营一道上,可真也算得上是个奇才。才不到十年光景,他的各样买卖便已经遍布了湖湘全境。那些个世代经营的商贾之家,谈起这位后生小子,都不免露出既恨且畏的神情。如今邵州城里最最富得流油的财主共有一十四位,盛应书已然排名第七。再过几年,只怕问鼎也不是难事。
这就越发令盛九眼红了。
和穿金戴银的五当家一比,她这位寨主,当真寒碜至极。
虽然,盛应书每年照旧会向寨子里贡献一百两银子。然而,寨子里男女老幼一概人等,加起来总不下于三千人。有人,便要吃饭。要吃饭,便得花钱。九凰山山高林密,是一处天然的易守难攻之地。然而也正因山势陡峭,故而适宜于耕种的土地并不多。
人多地少,却还是要吃饭。除去当地富户定期送来的几十担粮食之外,寨里的口粮,多半仰赖于从粮店购买。邵州城是个山城,可用来耕种的土地原本不多,故而米价之贵,简直令人乍舌。每年单就粮食这一项花费,便要耗去大半的银钱。
此外,还有六十匹马,五百头羊,应时节购买的家禽家畜。另外,小孩儿要念书识字,便得花钱请教书先生;谁家有人生了病,请医用药又是一项花费;修缮祠堂庙宇,铺路架桥……如此总总,哪一样不要花钱?区区一百两,实在是差之远矣。
当然,九凰山盘踞邵州五十年,其蔓延的触手早已伸向各行各业,银子来源自然也不止宋应书这一路。但,人口的增多却也使得寨中的压力越来越大。想当初,盛九的祖爷爷初来九凰山时,上上下下不足百人。如今,却是年年递增。因此,即便盛九绞尽脑汁拓展赚钱的门路,寨子里依然年年闹亏空。而她这个只能从公债中分成的寨主,更是穷得不能再穷了。
常年的节衣缩食,使盛九养成了一见银子便两眼放光的坏毛病。故而眼前的这位锦衣玉袍的五当家,盛九真是见一回恨一回。哼,明明他已经那样富有,却不肯多拿出一些银子周济寨中的兄弟。这就可见商人皆是见利忘义,他在外边混迹得久了,只怕早已经忘了自己也是九凰山上的人。若不是尚有一层养育之恩在,这位闻名遐迩的大财主,只怕连五当家这个位置,都巴不得早点儿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