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九这样说,倒也不是冤枉他。毕竟他是爹爹的养子,爹爹谢世后,他即便是不做寨主,至少也能混上个二当家,三当家,断然不至于只坐上第五把交椅。
然而,自打开始经营起买卖,盛应书便对留在寨子里做匪头儿完全失去了兴趣,用他的话说,那就是:
“外头的世界多好啊,全福楼的万福宴,共有一百二十八道菜,每一道菜都精细无比,连厨子都是专门从开封城里请来的。北渡桥码头上的红花楼,里头的姑娘个个色艺双绝。你听说过秦淮七艳么?那七位姑娘,可是老鸨子花了大本钱,才从秦淮河一艘花船上买来的。啧啧啧,你别说,金陵城来的姑娘,和咱们这儿的就是不一样,又白又软,闻起来还带着香……”
他说这话时,盛九就坐在他对面,和他商量请他做二当家的事。结果他断然拒绝了,“寨主,我这个人享用惯了,寨里的规矩严,我只怕不能适应。”
就是这句话,几乎将盛九气得七窍生烟。彼时,盛九的父亲刚过世,她虽然接手了寨主之位,但毕竟年轻,且又是位女郎,难免会遭人轻视。为了在绿林道中迅速站稳脚跟,她迫切地需要这位有钱又有主意的义兄前来辅助。
只可惜人各有志,盛九结结实实在盛应书这里碰个硬钉子,愠怒之下,盛九一脚揣翻了面前摆满各色佳肴的桌子,就此拂袖而去。
自小玩到大的兄妹俩,因为这一回的不欢而散,差不多一年没有见面。后来,还是盛应书十分想念这个妹妹,亲自带了一百两银子并十几车粮食,到九凰山负荆请罪,这才算消了盛九的气。
当然,该履行的职责不容推却,寨子里的二当家、三当家并四当家都已确立了他人,盛应书只好勉勉强强,做了个五当家。
五当家就五当家吧,盛应书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他向来不图这些虚名,倘若位次还能往后挪一挪,他当个三十当家也不要紧。
就这么着,盛应书顶了个五当家的名头,却依旧过着他土财主的日子。唯一的事务,除却定期给寨里送银子外,便是寨中有兄弟下山办事,他负责安排食宿。
在这一点上,盛应书倒算是尽职尽责。那些受过他款待的兄弟,每每回到寨子里,还要吹嘘好几天,“你不晓得,茅坡坪的那位十二娘,乖乖,当真是二八美人体似酥。兄弟,你这辈子倘若不去享受享受,那可真算白活了。”
盛应书虽然一向对寨子里的事务不上心,然而这一回,因之是要给义父报仇,故而,他简直下了十二万分的心思。打从接到盛九信函,让他盯紧了从益阴县南下的这三只蓬船。他便丝毫不敢懈怠,沿途派人盯梢。就连今晚的清水湾夜袭,也是他精挑细选为这伙流寇择定的埋骨地。
“五哥,你安排得很是妥当”,盛九听了他的计划后,不禁赞道,“怪不得人人叫你‘鬼书生’,你果然会算计。”
“鬼”在邵州方言里,便是“诡”的意思。别看盛应书待人和气,却实实在在是一只笑面虎。在你和他没有厉害冲突时,他待你简直就像春阳般温暖和煦。可一旦你触及到了他的利益,那他也会想方设法让你领略领略,什么叫冬日般的酷寒。
正如眼下,盛应书的脸上便流露出了一种与相貌极其不合的刻毒的神情。他两眼望向虚空,仿佛从虚空中又看到了三年前义父被偷袭时的情形。血肉之躯在锋利的箭矢面前,显得脆弱不堪。他惊愕地看着马背上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摔落到地下。而他们的身上,长出了一根根染血的羽箭……
“哼,‘黑阎罗’,‘白玉神’,好大的威风!这一回,撞到我“鬼书生”的手里,我只叫他阎罗也做不成,神仙也做不成,都到河里做水鬼去吧!”
这话说得痛快,盛九拍拍他的肩膀道:“三年了,我时刻都在等着这一天。”
盛应书看着这位小他三岁的妹妹,觉得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激涌的情感,此刻又滚烫地沸腾起来了。他忙忙调开了视线,两脚向前一跨,侧身让到了大厅门口,抬手恭恭敬敬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进到正厅,盛九一口热茶还没下肚,便听得高大威猛如一座山岳般的二当家马半山重重咳了一声,上前禀报道:“那贼人的船,今晚亥时就会到清水湾。这是一件大事,咱们疏忽不得。为此,兄弟们都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不过,寨主,在行动之前,咱还需向你问清楚。究竟是谁人给您递的密函?那人是否可靠?咱们可别中了敌人的引君入瓮之计啊!”
这马半山外号“马大脑袋”,已有五十来岁。为人正直刚毅,深得盛得泽的信任。盛得泽临走之前,将盛九托孤给他。故而,马半山对于盛九,较之一般人,更为关心爱护。也正是因为这份托孤的信任,他才不能不再次提醒盛九小心谨慎,勿要中了敌人的圈套。
盛九自然也能理解,毕竟这次行动干系重大,二当家有疑虑也属正常。然而,江山钺在信中一再叮嘱,不能向外人透露是他给她提供的信息。因此,盛九只是笃定地道:“诸位放心,消息的来源十分可靠,兄弟们只管依计行事,等大仇一报,咱们回到山上,宰几只羊,好生庆祝几天。”
寨主不肯说,大伙儿也不必过于追问。毕竟,盛九身为寨主,并没有事事向众人解释的必要。若再穷追不舍,岂非有藐视寨主之嫌。
酒宴过后,依照宋应书先前的安排,盛九将带来的兄弟们兵分五路,乔装成各色样贩夫走卒,先后前往清水湾附近预设的埋伏地点守候。
从上游十里的石门渡,到广阔无垠的清水湾,这一段河面上每日里往来的大蓬船、小蓬船,运送柴米油盐的滩船,渡人的渡船,打鱼的渔船,总有不下百只,且样式皆是大同小异。远远看去,就像是撒在一条长长的葱油饼上的芝麻粒儿。若非刻意,任谁也不会留意到,这样的小船某一天是多了几只,还是少了几只。
自然,那些日日出没在淼淼烟波里的船夫,也绝不会想到,竟然真的会有人,一只一只地清点河面上的渔船。
小蓬船身长十尺,宽约两丈,船正中顶着一张竹篾子扎成的窝棚。窝棚极为矮小,且两头皆用厚厚的竹帘严密遮挡。从外头看,瞧不出里面有些什么。不过,总无外乎是一些草席被褥之类的东西,供乘船之人坐卧歇息使用。
似这般大小的蓬船,一只约能承载三到四人,实在愿意挤的,七八个人也能装得下。只是船上之人便都只能坐着,不能躺下,且为防小船翻覆,还不能乱动。若是短距离的搭载,或者还能忍受。时间长了,恐怕煎熬得很。
不过,眼下还是暮春,河面上温度极低,即便将窝棚两头的帘子完全放下,也不会觉得闷热。因此,河面上的蓬船虽多,但十之**都是帘幕低垂的。
盛九接到的信上说,杨奇志一行人所乘坐的,正是这样的三只小蓬船。
盛应书派出去的人,已经数了整整三天的船。现在,无论你问到哪一只,那些探子都能精准地告诉你,这只船是几时从哪处芦苇荡中划出来的,又将于几时折返。
盛九负着手,凭窗站立在临河的一栋二层吊脚楼上,眼睛直直看向河面,已看了两个时辰有余。
她今日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衣短打的装扮,头发高束,箭袖笔挺,身形高挑,气宇轩昂。远远看去,似一位青松翠柏般的公子。
盛应书坐在他的身后,百无聊赖地欣赏着美人剪影。不得不承认,寨主生得极美,且举手投足间自有风韵,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然而,如此一言不发静坐两个时辰,也实在无聊得很。
“寨主,莫若坐下来饮一盏茶吧?”盛应书诚挚相邀。
盛九眼眸微动,斜晲向这不学无术的假书生。还别说,他洗盏烹茶的样子,竟颇有那么一些富贵闲人的雅韵。只可惜徒具其表,内里仍旧是个草莽。
盛九摇了摇头,表达了对于这副好皮囊的惋惜。而后伸手,接过了他递来的茶。
茶沏得还不错,碧清的沫底上浮着雪样的汤花。盛应书薄薄的唇微微扬起,满眼希冀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品鉴。
“不错”,盛九抿过一口后,便即放下了茶盏。她一贯不会品茶,向来喝茶如牛饮。这一回还能假模假式赞他一句,实在是已经给了天下的面子。
然而盛应书仍觉失望。她从来不把他放在心上,故而他做什么,她都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唯一令她重视起他的,便是老寨主逝世之后,她亲自来请他上山,想让他做寨里的二把手。彼时她才只有二十岁,年轻轻轻,生恐自己不能胜任,终于想起了要来找他这个哥哥帮忙。可他却因为种种难以明言的苦衷,拒绝了她。想必那一回,她一定是对他失望至极吧。他其实也觉得深愧于她,可是……
罢了,过去的事,再想也是无益。好在,虽然她从没有看上过他,却也并没有看上过其他任何人。这么一想,盛应书也就不觉得如何委屈了。
“一个‘不错’便打发了我,寨主果然不解风情得很”,盛应书迅速掸开了眉间的一点忧色,依然是一副嬉皮笑脸的鬼样子,看得盛九直想揍他。
盛应书丝毫不惮盛九的横眉怒目,不能逗她开心,能惹她生气也是好的。不过,她方才沉默了那么久,也确实令人有些担心。
“你刚刚在看什么?”盛应书问。
“没看什么”,盛九难得的,语气中竟然有些惆怅,甚而连那一对惯常飞扬凌厉、颐指气使的双眉,此时也微微蹙了起来。
“没看什么,那就一定是在想什么了”,盛应书踱步到她旁边,陪她一起凭窗远眺,“不知何事令寨主如此苦恼,可是与今晚的夜袭之事有关?”
盛九见他过来,便稍稍往边上挪了挪,算是给他腾出了位置。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拳左右的距离,盛应书甚而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独有的皂角香。
盛应书其实也算是混迹脂粉堆里的老手了,但对于这些寨主妹妹,他却终究还是既敬且畏的。因此,哪怕并排而立,他仍是老老实实将两只手放在了身前,与盛九保持了一拳的距离。
盛九看着眼前的茫茫河面和河面上的归舟去棹,忽然问盛应书,“你,杀过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