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若是旁人来问,李郎中定要不高兴。毕竟,年过五旬的人了,枯杨发新枝,岂不令人笑话。
然而,问他的人是王二娘,这就不能不引起他一些大胆的联想。李郎中忐忑却又不无冀望地道:“王二娘何出此问?”
王二娘回答得很是坦荡:“奴是见先生风采不俗,总不娶妻,实在可惜。恰好,前两日,三叉口的张寡妇和奴提了一嘴,说她有意招个夫婿,长夜漫漫也好做伴。那张寡妇您知道吗?虽然已有四十了,但论起姿色,实在是上层。兼之家里良田百亩……”
她尚未说完,李郎中已是摆手不迭,“多承二娘您关心,但某实在没有那样的打算。啊,不说了,二村里的郭矮子还等着我给他看腰疼呢,看这时辰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边说边提着药箱子往外走,话说完时,人已经出了院门。王二娘仍觉得他俩相配,扯着嗓门在李郎中身后喊道:“先生,您不妨再考虑考虑,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莫若先一起吃个饭,认识认识……”
后面的话也不必说了,因为李郎中已经转过了弯,跑得人影子都不见了。
这实在是古怪,王二娘皱着眉,对于李郎中的谈婚色变很是不解。那李郎中明明长得也算相貌堂堂,怎能就不愿意娶妻呢?
啊,难不成他是有什么隐疾?王二娘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啧啧叹道 :这真是太可惜了!
而那厢既羞且愤的李郎中,在跑出二里地后,终于觉得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再没力气赶路了,只好挨着田边地垅,就地坐下了。
怎么说呢?恨自己没出息。二十年了,那句“喜欢”至今没有说出口。而那个心心念念爱慕的人,如今竟提出来要给自己保媒。这实在是讽刺!李郎中耷拉着两道枯眉,觉得五十岁的人生格外昏暗。更何况,她看起来风韵犹存,而他,却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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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鸣仍是未醒,盛九见他嘴唇干枯,想是渴得很了,于是拿着个小勺子,一勺一勺,给齐鸣喂水。齐鸣也争气,虽在昏迷中,却丝毫不妨碍吞咽,水一送到嘴里,他便自个咽了下去。
盛九一时百感交集。
“这位小官人,别看他身子弱,求生的**却很强”,李郎中曾这么评价齐鸣。还说他昏迷的那三天里,常常高热不退,烧得四肢都抽搐了。好几回,李郎中都怀疑他会熬不住,就此一命呜呼。结果,虽然屡历风险,但小官人终究还是挺过来了。这就可见,他其实是很想活的。
可就是这么个想活的人,方才,却险些儿死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盛九头一回觉得自己对不住小官人。他原本是天上的凤凰,如今落在了她这贫瘠的山头,真真是委屈他了。
可若是将他放回去,她又实在不敢冒那样的风险。更何况,她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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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齐鸣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国公府。母亲就坐在他的床头,温柔地注视他。齐鸣感到困惑,因为他仿佛记得,自己应当是在九凰山,怎么会突然又回到了京城?母亲则笑着安抚他道,“傻孩子,普通之下,莫非王土。你是长公主的儿子,血统何其高贵,官家又怎会让你流落在外?这一回啊,官家可是是出动了禁军去寻你,自然没有寻不着的道理。如今,你安全回来了,再也不用担忧了!”
果然是禁军找回了自己么?齐鸣记不起那些细节了。然而,他忽然想到了盛九,于是急急问母亲,“盛寨主呢?您将她如何了?九凰山上的人呢,他们怎么样了?”
一提起那伙贼寇,长公主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恨恨地道:“那伙贼人何其可恶,竟然在得知了你的身份之后,还敢扣留着你不放。这是藐视皇亲,藐视圣人,禁军又怎能容得下他们?那九凰山,已经被禁军一把火杀了。你说的那位盛寨主,估计也被烧死了吧!”
齐鸣一听,登时大怒,“你们怎么可以滥杀无辜?盛寨主并未做对不住孩儿的事,你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就火烧九凰山?”
长公主却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当之处,“蝼蚁一般的人,怎能与你相比?我的好孩子,娘这一把火烧的,不单是九凰山,而是天下所有胆敢挑战皇室权威的人。盛寨主是救了你,不错。但她不主动将你送回,这便是她的罪责。九凰山落得这般下场,都是咎由自取,你不该同情他们!”
齐鸣看着母亲那双冷峻的眼睛,只觉得心都凉透了。他哭着道:“她不是蝼蚁一般的人,我也不比她高贵。凭什么,凭什么您一句话,便可以杀死他们,凭什么?”
齐鸣正哭得打噎,忽而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很是清脆,在一声声唤着他,“官人,官人,您哭什么?”
随着那声音的指引,齐鸣终于走出了梦魇。可他方一睁开眼,便对上了盛九那双大大的、充满迷惑的眼睛。
她正微蹙着眉头,很是担忧地问他,“官人,您梦见什么了,怎么吓得这样?”
齐鸣一见到盛九,登时便觉得松了一口气。幸好,方才只是一场噩梦。这生机勃勃的女寨主,还活得好好的。
只是,她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他,不免令他感到生气。齐鸣真真不明白了,何以她总是喜欢这样不眨眼地盯着他瞧,她就不觉得害臊吗?
齐鸣于是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她。说实在的,她那双眼睛太大了,且又十分明亮,活像两个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无所遁形。
盛九却仍在追问,“官人,您方才在梦里,都哭了。您究竟是怎么了,可是因为发病,身上疼痛。”
发病?
齐鸣似乎忆起来什么了。
而后,他快速掀起被子,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裳。
果然,衣裳已经换过了。
齐鸣的心更凉了。
照这情形推断,自己方才的痉挛,失禁,她定然也是看见了。
齐鸣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偏偏那姑娘还十分体谅,她见齐鸣神色窘迫,于是很认真地向他解释道:“官人不必害羞,替您换衣裳的是李郎中,奴家什么都没有瞧见,您放心!”
齐鸣简直恨不得堵住她的嘴。
能不能别说了?你能不能别说了?
齐鸣在盛九越靠越近的注视之下,拽过了被子蒙住自己的脸。
如果全世界只剩下被子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那该多好啊!那样,他就不必再面对外面那个令他尴尬欲死的世界。
可偏偏,那姑娘又开始来扯他的被子了。
她力气大,齐鸣力气小。才三两下,盛九便成功地将他脸上的被子揭开了。
“你到底要怎样?”齐鸣恼羞成怒。
“我只想问你饿不饿”,盛九道,“从昨夜到今晌,您还没吃东西呢!”
齐鸣不饿,因为气都气饱了。
但很显然,盛寨主有不同的见解。她再一次认真地对齐鸣解释,“李郎中说,您之所以会发病,主要还是因为身子虚。所以啊,您若是不想再经历一回那样的事情,最好还是吃点东西吧!”
齐鸣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可以不要了。
然而,被子被她牢牢地拽住,他扯不动,只好别过脸,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侧影。
盛九却愈发体贴地道:“其实,您真不必不好意思,人这一生,谁没有过几回尴尬的经历啊?譬如我小的时候,曾偷偷跑到后山练武,妄想着三五天后,大功告成,然后一鸣惊人。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刚进山,就掉进了粪坑里……”
齐鸣很想堵住自己的耳朵。
可惜,这位曾经掉进过粪坑的姑娘,实在是太也能说。你不打断她,她就能喋喋不休,将她从下到大出过的糗,一件不落讲给你听。
齐鸣终于忍耐不住,问她道,“是不是如果我不答应你,你就不打算走了!”
盛九答得果断,“不错!”
齐鸣对于饿不饿啊,其实感知并不敏锐。然而,若是盛九一直待在这里,那么,他即便是想好好清净一会儿,恐怕也难。
无可奈何,齐鸣只好点头,“那好吧!”
盛九这下总算是称心如意,“这就对了嘛,千事万事,吃饭大事。什么都不能耽误吃饭不是?厨房的炉子上现煨着煮得稀烂的白粥,官人稍待,奴这就去替您盛来?”
齐鸣呢,鉴于上一回撞着脑袋的前车之鉴,这一回,他起身得格外小心谨慎。
依旧是用手肘支撑着身子,试图往上慢慢腾挪。然而,没有用。他的这副身子,显然比在京城时还要虚弱许多。
盛九端着粥进来时,恰好便瞧见了齐鸣正努力想要坐起来。
这次,她可不敢再袖手旁观了。主动问她,“官人可要奴帮忙?”
罢了,眼下除了接受她的好意,似乎也别无他法。齐鸣于是点点头,“那便有劳寨主了!”
为了防止她毛毛躁躁,弄疼了自己,齐鸣甚而非常自觉地张开双臂,好让她能找着地方用力。
盛九一瞧,立时便会意了。两手穿过他腋下,环抱住他的腰身,使出力气来,托着他猛力往上一抬。
果然,齐鸣坐起来了,只是坐得不稳当,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便会扑倒。盛九见机,立时抓住了两个软枕,一左一右严严实实塞在他的腰下,这才令他稍稍坐稳了些。
正当盛九满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一瞧齐鸣,乖乖,那脸白的,就跟白无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