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晚的记忆中,她见过一次兵败的场景,那是她父亲作战生涯中唯一一次兵败,那次兵败之后便被冠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撇开获罪一事不谈,更可怜的是兵败之下的百姓。
他们前一日还安心的城中生活,心里坚信程将军的军队能保他们周全无虞。
按时吃饭,按时工作,按时回家。
只短短一个时辰,在众人安睡中,部落族直接攻破了防守,进城烧杀抢掠,打了个大阖军队措手不及。
虽奋力抵抗,可还是失守了。
整座城,除了风的喧嚣之外,便是死一样的寂静。
而这次,或比那一次兵败更胜,城外那么多的难民,争先恐后的要进城里来,人心惶惶。
县令将衙门所有的力量全都去守城了,自己却躲在家里避之不及。
而顾家,却不能独善其身。
可外患如此,内乱却仍旧不平息。
顾老太太白发苍苍,深知自己早已经时半只脚入土了,身子又是越发的不利索,对顾家诸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便唤顾家所有人齐聚一堂。
“我老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顾家的事情我是管不了了。”
“祖母,您不过是病了几天,让我姐再扎个针,肯定好的更快。”顾青是有什么说什么。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到时让程晚帮帮你,可不能丢了顾家的脸面。”
“外祖母,三哥的事情我会上心的。”
“程晚,你一直都有自己的主意,可是这顾家诸事,还是要先交给你,倘若日后你发现有可以接替你的人,你便自己做主吧。”
程晚郑重应下。
“老三。”顾老太太有气无力的喊着。
“母亲。”
“你向来稳重,顾珩在你的教导下,也是分寸有加,往后还要协助好程晚处理铺子上的事情。”
顾望是老太太的第三子,顾珩和顾珮的父亲,面相上看也是忠厚老实人,内里更如是,从不敢有二心,只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他俯着身子,在老太太身边听讲话,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母亲放心,我会让珩儿好好辅佐程晚。”
老太太一一交代清楚,可唯独没有提到顾瑶的父亲,便就回房歇着了。
可如今的情况下,即便再有怨言,也只能先顾着眼前的事情。
这日下午,程晚作为顾家掌家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顾家商号的各位小掌柜共商大事。
时间定于两日后的中午。
为表诚意,程晚跟着顾瑶学写了一日的簪花小楷,虽然自己对这字是一点基础都没有,但身体却有肌肉记忆,最后也算是有模有样。
给诸位小掌柜写个请帖也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侍女在一旁给程晚和顾瑶都热了茶,伴着花香,写帖。
顾瑶拿着程晚写好的帖子一一复核,喝了口热茶,不禁感慨:“日后免不了用银子的地方,顾家的一应吃穿用度,能省则省些吧。”
“说的也是。”
说罢,便唤来了管家,让他将各个院子的开支减半。
管家嘴上应承,但语气却是不情不愿的。
程晚心中不爽:“管家,您在顾家也做了一辈子,待你老去,给你寻个庄子,安享晚年。”
“可是如今的形式你也看到了,那么多灾民,再有钱又怎样,一人迈一个腿,便能将此处踏平,孰轻孰重,管家要掂量清楚。”
“大掌柜,您说的是,我会督促底下人从今日便开始落实。”
程晚继续写她的帖子,可写到一半,实在是忍不住好奇,便问身边的顾瑶:“姐姐,外祖母看起来不太待见你父亲?”
当程晚真正得老太太交予重任的时候,她心里才开始有点慌。
长辈仍在,怎么就轮得到她这个小辈对顾家指点。
可她在此地最熟悉的是顾瑶,如今当着她的面询问自己父亲的八卦,显然是太不礼貌了。
可这个问题已经在程晚的心中徘徊了很久。
顾瑶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并未继续深答。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的气息,顾瑶看贴的手放了下来,转了个身,正对着程晚,她表情凝重。
“父亲,曾入狱过。”
程晚执笔的手一顿,便干脆不写了,也认真的听顾瑶讲。
“姑姑当年随程将军离开之后,顾家的掌家权就已经交给了父亲,可……一旦人有了权力,就都变了。”
“我从小便将姑姑当成榜样,立志从医,日日往姑姑的院子里跑,他当时不仅为了一本古医书寻遍天下,送给我,还会给姑姑找百年难见的人参入药。”
“当然,对我母亲也是极好的,不仅亲自下厨为我母亲煲汤,日日带她出去游玩,尝遍天下美食。”
“姑姑日日蹲守药田,只为见到一株药萌芽之时,她不愿嫁娶,祖母日日头疼,父亲,便带来了刚打胜仗回来的程将军。”
“说来也是有缘,两人一见钟情。”
“于是,父亲的局便开始了。”
“一切都是假象,都是他苦心经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成为掌家人。”
“最后他如愿了,便换了副嘴脸,母亲提的要求被他一一否决不说,他心烦之时,还会打母亲,最严重的一次,甚至……”
顾瑶如鲠在喉,便深呼吸了一口,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继续道:“若不是三叔,我母亲早就……”
“不仅如此,小掌柜们也是苦不堪言,如若不能达到他的要求,便会换一任小掌柜。”
“换了也便换了,可他却明令禁止其他商号继续聘用……”
“有人反抗了?”程晚问道。
“自然。”顾瑶顿了顿:“但,他死了。”
“是被他找人打死的。”
“高高在上之人,总是视人命于草芥。”程晚心中烦闷,这种愤怒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像极了她的侍女夏夏惨死的那一日。
“那他是如何入狱的?”
顾瑶自嘲的笑了笑:“是顾青,他大义灭亲,去衙门状告父亲。”
程晚惊讶于顾青的勇气,难道就是因为没心没肺,所以就是胆大。
程晚是打心底里佩服。
她继续道:“难道这就是他做官的原因?殴打朝廷命官,是要处极刑的。”
“也不完全是,他觉得官能压商,便一心想做官,压父亲一头。”
程晚了然,只是这种事情肯定被严令禁止再说了,不然她也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不过此等人,外祖母定然是不放心再将顾家交给他的。
程晚和顾瑶边写帖子,畅谈一下午,夜幕很快降临,随着夜幕而来的,还有逐渐飘落的雪花。
第二日一早,便派人将帖子送到了各个小掌柜的手上。
雪还是没有停。
景云一早便踏着风雪回了都城。
灾民见开了个口子,想一拥而上,可守城的士兵也是积攒了怨气,使出浑身解数将这些人拦在了门外。
顾家在镇外搭建的粥棚和临时屋舍早就被挤塌了,如此情形,在县令没有出方案之前,是再也不敢出去布善了。
程晚将这次的掌柜大会放在了春潮楼,并且交代了春潮楼的掌柜,让其多备新鲜当季食物,以礼宴的标准作招待。
眼看马上就要到午时,却仍未有人来此赴宴。
程晚以为,这些小掌柜定然会听从大掌柜的命令,谁知道各个反骨在身。
“妹妹,怎么一人没有?”顾珩今日倒是穿的隆重,平日里只衣衫披散,如今倒是一身整齐的淡蓝色上衣绒衫和同色系的下袍,腰间是一枚兰花形状的玉佩,上面刻着一珩字。
程晚想到了自己的昭字玉佩,原来这是顾家的传统。
“还未到午时,二哥先落座吧。”
紧随其后的是顾青,携风雪而来,还穿着官服,气喘吁吁的,他怕赶不上这饭局,一路狂奔而来。
“这些个小掌柜怎么回事,大掌柜都亲自设宴迎接了,竟然连个人影都没!亏的我们顾家连年给他们涨分红。”
程晚面上虽然还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立威了。
毕竟还有瑶姐姐的账要找他们清算。
午时已至,仍旧不见小掌柜的影子。
程晚也不惯着,直接传了菜:“剩下的全部打包,送到各个小掌柜府上。”
这饭是一定要让他们吃下去。
“不必,不必,大掌柜盛情邀请,我等哪有不来之理。”
说话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掌柜,名唤徐亦,似乎在众小掌柜中颇有威望,身后跟着所有的小掌柜。
程晚开口便是嘲讽:“诸位小掌柜连基本的守时都做不到,今后还有谁敢和你们做生意啊?”
“大掌柜,我等是在午市休市的时候才敢外出赴宴,得盯着这些铺子啊。”
“事必亲躬本是好事,可如果全都一把抓,那不就是牛刀割鸡,便是诸位掌柜个人能力不足。”
“我们也是为了大家的权益,盯紧些,便不会有纰漏。”
程晚会心一笑:“诸位掌柜既然如此敬业,那程晚也不便再留诸位用膳了,把该说的事情说完便散了吧。”
“这……”小掌柜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将程晚骂了个遍,只觉得这小姑娘太不懂事了。
依旧是以徐亦为首,他道:“我们对大掌柜募捐一事,已有耳闻。”
“近来灾民遍地,生意难做,各家铺子的营收都不是很好,如今再让我们各自拿出钱来赈灾,那铺子可是倒闭了。”
“况且,赈灾是官府要做的事情,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活着就已经很难了。”
在他们赴宴迟到的时候,程晚心中就已有数,他们是不愿意出钱的。
因顾家垄断了江南的药田和丝制,这些商业关联铺子才纷纷加入顾家商号,一来可以低价拿到原材料,二来可以形成产业闭环,对双方都有极大的好处。
虽然叫着大掌柜,可谁又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