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晚在大阖过的第一个新年,是在哀嚎遍野的江南,是在草木凋零、北风萧瑟的春来镇。
小年这一天,灾民一拥而入,冲破了春来镇的守卫,在每家每户团聚之日,堂而皇之的进门抢夺。
他们饿了太久,啃过镇外的尸体,喝过脏的雪水,镇子外所有能吃的草木全都被拔了个干净,可灾民越来越多。
人人都说春来镇是江南顶顶富的大镇,顾家给灾民施舍一两银子,所剩还能保子孙生活无忧。
大部分的灾民都涌入了这里。
其他镇也有灾民,尚能控制,可春来镇的灾民,已经饿昏了头,失去了理智。
程晚想过会有失控的一天,可没想到这么惨烈。
即便关上了门,也会有人从墙上爬进来,整座府邸被灾民团团围住。
面对这庞大的数量,饶是护卫队也不敢出门,即便不是被打死,也会被人流乱脚踩死。
程虎轻功出门,穿过人群,去了县令衙门,逼着他开粮仓赈灾,这才缓解了镇中的灾民的怒气。
可镇上的余粮哪里够四面八方的灾民吃,不过一日,便见了底。
县令派人到顾府求援。
程晚将城里的米行买空了半数,在春来镇设立了多数布施点,给灾民施粥,还发动百姓自发捐款。
初见成效。
几处布善点都井然有序的排队,领冬衣和包子。
这些灾民有些只是屋舍被雪压塌了,身上并非没有盘缠,只是连日下雪,下雨,所有的土胚石材都湿漉漉的,而且这些镇子根本不放他们进城。
无奈之下,只能和其他人一起在外等待别人的施舍。
还有些人,是辛勤的农民,今年的冬天太冷了,雪太厚了,土地都被冻了,存粮也都吃光了,银钱所剩无几,不够过冬,只能出来乞讨。
但是有些灾民却不一样。
他们是是战争失败之后的流民,有些受伤重的,早就在逃难的时候死了,或者是被吃了。
而有些则活了下来,他们要到最富裕的地方去。
这些人是这些灾民的大部分,他们为了活下去早就突破了人性的底线,他们觉得自己的不幸是这个国家的人带来的。
当然也不乏仍有底线之人,可这些人早就半路寻个地方安家了,断不会长途跋涉,从遥远的边境到富裕的江南。
程晚看着这些人,心底除了同情,还有些害怕。
“大掌柜,不要怜悯这些人。”不知何时,顾珩已经站到了程晚身边,他的眼中只有冷漠,还有不屑。
“这些人的不幸有七成原因都在自己。”
顾珩说的没错,这些人将自己的活下去的权利建立在他人的性命之上,又有何值得同情的。
“二哥说的不错。”
“你们走路都没声?”程晚被从身后冒出来的顾青吓了一跳。
“是你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一直在后面。”
顾青继续道:“你可知,这帮人第一个围的就是衙门,衙门里还死了几个兵卒,就是被这些人活活打死的。”
“单凭我们根本撑不了多久,县令就没向上报吗?”
“报了,这次真不怪县令,可是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顾青又凑近程晚和顾珩,小声道:“你们也知道,上面那位是皇亲国戚,是来享福的,这些事情哪里会管,顶多下拨点粮食,可是灾民这么多,一出城就被抢了吧。”
“那就继续上报啊?”
“我听说都城正乱着呢。”
一记闷棍打在了程晚心上。
是啊,都城内乱,算算日子,景云应该早就到了都城,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春来镇的镇门口有一处不起眼的驿站,程晚站在门口已经许久了,迟迟没有进去。
她不知道这个自己的举动会不会让苏暮分心,会不会最后只是徒增烦忧。
她又回头看了看一夜之间破败的春来镇,灯笼落得满地,小商小户的摊位都被砸成了两截,每家每户大门紧闭,甚至有人在围墙上方装起了竹刀……
她还是进去了,这是她的驿站,本就是为了能在紧急之时派上用途。
程晚对着小厮出示了她的讼师金牌。
“老板,您后面请。”
驿站的后面是一处藏卷室,里面是搜集的各种各样的情报,本是想着诉讼之时有个保障。
但驿站驿站,终归做的还是送信送物的活。
程晚手书三份,让他们分三路快马加鞭送到都城。
“老板,此处还有一封是给您的信,由我们驿站发出。”
信封是叶东篱的字迹,而里面的信看起来是百里芸写的。
信中写道,他们知晓江南局势,已告知江南各大米行,开放米仓,百里芸会派人调度各地米粮用以赈灾。
并且百里家联合西边陈氏,对福宝基金会再次投入千两黄金,以备不时之需。
而这么做的原因便是都城已乱。
皇帝病危,朝中局势动荡,边境战败,太子弄权,苏暮入狱,……
而后,还有百里珏,并未有悔改之心,逃向了都城,让程晚务必当心。
短短几行字,看的程晚惊心动魄。
她召回了寄出的三封信,烧了个光,如今只能靠自己了。
“大掌柜,大掌柜,大掌柜在不在?”
听声音是顾府的管家,语气急促,不知因何事而来。
程晚见到他的那一刻,还以为灾民又暴动了,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衣服里面的棉花露在外面,脸上还有几条血痕,一副和人厮杀之相。
“镇中那处救济棚打起来了!整个棚子都翻了!百姓们围着顾府的门仍石头呢!”
“伤亡如何?”程晚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有,有一百姓身亡。”
“因何?”
“有一户人家没有屯粮,外出买米,回家途中便被殴打致死,不仅拿走了米粮和银钱,还扒走了他的衣服……”
顾府三天被围了两次,说出去又要怪程晚治家不力。
远远便听见顾府门口人声鼎沸,这些人现在倒是敢出来了,怎么不去朝那些灾民闹。
程晚心中窝火,明明自己做的也是好事,可世界上那么多坏人,也不是她能控制的。
“程晚在那!”
百姓闻声转头,转头的瞬间,手上的石子也扔了出去。
程晚抬手便挡,未觉丝毫疼痛,睁眼一看是程虎挡在了自己身前。
他声嘶力竭的喊道:“倘若你们真伤了程晚,入狱不说,你们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你们以为春来镇的经济是谁在支撑!”
管家也不是吃素的,见程虎无所畏惧,便也大喊道:“倘若大掌柜有失,届时,粥棚一拆,我看你们谁家好过!”
百姓也并非不明事理,只是切身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找了顾家当了个宣泄口子罢了。
程虎帮程晚挡石头,脸上有些许擦伤,程晚刚拿了药过来,管家便再次来报。
“大掌柜,小掌柜聚集在堂前了。”
程晚不禁头痛,今日起床定然是没有看黄历的,肯定诸事不宜。
“掌柜们何事?”程晚看到他们虚伪的假笑就来气,昨日募捐之时,这些人便觉得自己和顾家是一体的,顾家捐了,这些人便是一毛不拔。
“大掌柜大义,可我等是经不住如此消耗的,衙门又迟迟不给说法……”
“说重点。”程晚有些不耐烦。
“我等退出顾家商号。”这下他们说的齐刷刷的。
倒是团结。
“怎么,吃够了顾家的红利,反而不愿意和顾家共进退?”程晚一脸不屑。
“我们只是开了间普通的铺子,家里全都指望我们来养,如今铺子的营收都不好,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那把你们该捐的份额缴了吧。”
他们纷纷从袖袋中掏出几锭银子放在程晚靠着的桌上,是有备而来。
程晚是实打实被恶心到了,像是吞了苍蝇般,竟然在这等事情上被愚弄的如此不堪。
一时心塞,便去了程虎的院子。
福宝待在其他院子都会止不住的打喷嚏,便将它一直养在程虎这里。
因的这里干净,干净到什么程度呢,花草树木都没有,只有一方石桌,还有一方小水池,水池中养了一朵荷花。
这地方倒是和无风村有些莫名的相似。
程虎的房门口有一干草混竹片编织而成的扁平状猫窝。
还有一座木质的小房子,房子外面盖了一方碎衣,这是程晚的衣服。
小房子只留了一扇小圆门,方便福宝进出。
程晚抱着福宝,福宝也用两只眼睛回望着她。
只是看着它无辜的眼神,整个人便豁然开朗。
又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呢。
“程晚!”
“三哥,何事?”
“石桃那妇人,如今还请了高风亮节的讼师来家里了。”
“县令躲在家里都不敢出门,这案子如何审,他来了又有何用,赶出去便是。”
“他说……他来……调解!对!他来调解。”
“那你想如何,给我个方案便是,我和他说。”总算是有程晚能够控制的事情了。
而且,调解非常顺利,石桃也巴不得速速和离,顾青的所有条件一一应下,只是赔偿的银钱少了些。
一件事毕,程晚心情极佳,但非常短暂。
因为顾珩回来了,并且回来之后就是对程晚一通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