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元节冬赏会,顾名思义,一方面是在这水官解厄的日子里消灾祈福,另一方面也是借这个由头欣赏初冬之景。
江南的冬日向来到得迟些,即便是初冬,碰上天晴的好日子,还有几分秋意趣味糅杂在其中。
但这一日对林家上下来讲并不轻松。
林贤虽不是冬赏会的主事之人,可这一游基本决定了江州的茶叶生意是否能够畅通无阻,而施绾柔则要带几个姐儿赴宴,赴的不是一般人的宴,正是陆良夫人的宴席。
陆良夫人姓詹,是京中霍知枢的义女,一张嘴很是不饶人,不少官眷对她组的局都是望而却步,此次宴请商界各家女眷,多半是陆良的意思。
地点就定在柳河沿岸的春喜楼,四层楼高,视野宽阔,一览柳河段各家游船风貌。
林家一大清早地就忙活起来,或洗漱装扮,或打扫备食,后门处小厮进进出出,或奉主子令采买,或偷着空儿也出去瞅一眼热闹。
一个卖菜老叟推着辆四轮板车经过就被林家一小厮给叫住了,小厮在几个大竹筐中翻找了翻找,一挥手把人从后门带了进去,边走边提高音量说道: “昨儿灶上的就跟我说院子里缺菜了,我看你这菜就很不错。”
进了后门,又过了条穿堂,才立住脚停下,笑嘻嘻道: “大姑娘,人我给您领来了,您看...”
“知道了,先记下,我什么时候少过你们赏钱了?”
“欸!大姑娘一言九鼎,小茗先去别处了,元掌家吩咐的事还没干呢,就顾着给大姑娘您办事了。”
林越舟抖抖手指,笑道: “就你嘴贫!”
一旁小珀见了,替她不平, “姑娘也太好说话了,随便使唤个事,底下小子们都敢明着要赏钱,明儿姑娘有啥事还是叫我吧。”
“钱就是用来花的嘛。”她摆摆手,让小厮先走,另对小珀说道, “我有也就给了,这不没有,人家也能愿意替我掩下一些事来。”
说罢看向头戴草帽,满脸白须,弓腰弯背的老叟,不将他往灶房引,反倒将他引去偏院,早有一人立在廊下等着。
身姿挺拔,眉眼如刀,只是颌下粘了一大把白胡须,林越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小跑两步轻拽了拽,打趣道: “我算是见到你七老八十的模样了,还是...挺能入目的。”
时安耳廓倏地一下涨红,任由她摆弄自己的假胡须,阶下老叟实在是忍不住捶着腰直身起来,咳道: “差不多了,再迟些就要被怀疑了。”
老叟一把撕掉胡须,摘下帽子,昂起头来,正是石大无疑,他昨夜就翻了墙出去,找到城中走街串巷的卖菜老翁,租了一日菜车。
“嗯。”时安反手带上草帽,将筐中菜蔬留下,推着空车出了院。
林越舟紧随其后,不厌其烦地问道: “真就没别的忙需要我帮了?你知道我的,能打能演,不是一般的厉害。”
时安顿了顿脚步,恍若有要事记起的模样, “我看见刚刚那筐里有几个白萝卜,煮碗汤吧,冬吃萝卜夏吃姜,晚上我也来蹭一碗喝。”
看向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笑容沉稳又内敛,仿佛不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出门逛个街便回来了。
林越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想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嗯”了两声,直到小珀叫她回屋施妆换衣才缓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
“姑娘,您看是这件织锦梅花的好,还是这件绣金大袖衣好?”
小珀手上拿着两件,一件清新素雅,一件光彩耀目,她摇摇头,道: “都不好,换一件方便行动的。”
小珀心道:姑娘又想做什么?这可是詹夫人的宴席,不能随便乱跑的吧。
虽是这么想,但手上还是没有停歇,照姑娘要求拿出几件新做的窄衣供姑娘挑选,随后又翻出一套头面来,好生劝说: “我知道您素日不喜戴这些,觉着麻烦,但今日是您第一次在各家夫人姑娘面前露面,好歹挑几件戴上吧。”
昨日主君特意派人到院里吩咐过,今日宴席之重要,在外要好生照顾姑娘,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她挑了支白玉珠钗,质地温润,素净淡雅,尤其是见到施绾柔那一身装扮后,更衬得她如白芙蓉一般出尘。
施绾柔看到她不免皱眉,絮道: “今日去的都是些富贵人家,别叫人家看了笑话。”
语毕带着昔华自上了轿,林越舟心里记挂着其他事,并未回些什么,也自上了后一顶车轿。
一路上孩童嬉笑声、小贩叫卖声、杂耍百戏声连绵不断,她掀开轿帘,河面波光粼粼,银杏叶丛丛缕缕落下,稚童一把一把地捧起、散落。
忽而,轿子停下,春喜楼三个金碧辉煌的大字映入眼帘,门前停着各色车轿,基本都是上好的四乘大轿,阶上摆着一张长案,验过名帖,方能入内。
施绾柔手牵着林昔华缓缓拾阶而上,她走在后面,不时朝柳河游船上望去。
大堂是重新整理过的,中间搭起一个台子,不知准备的是杂剧还是南戏北曲。
楼中小厮将人引至四楼,各家夫人姑娘都在此处,有些相熟的已自顾自聊了起来,像施绾柔这般从京里来的,虽未有相识的,却也不缺人来奉承。
林越舟待了片刻,不过是木偶似地点头问好,施绾柔也不过多介绍她,只拉着林昔华的手跟大家说个不停。
她待着无趣,转眼来到窗边,河上密密麻麻挤着各家游船画舫,船头翘起,水波荡漾,犹如一条条跃出水面的锦鲤。
眼前有如此好风光,她不过是靠在窗栏上,眼神穿透水面,暗自出神。
师傅曾说过, “不要去跟官府纠缠不清,除非你能一击毙命”,时安这一路走来,寻的人个个都是官,她甚至隐隐猜到了严峰真正的死因。
他不愿她掺和进这些污糟事中,她却总觉得心里不得劲,正自别扭着,突然衣角被人轻轻牵动,低头一看,竟是自己的三妹妹。
两颊鼓鼓囊囊,手绢里包了块雪白的梨花糕,颇带有几分稚气地问她, “大姐姐,你饿不饿呀?我听娘说,詹夫人可能还要好久才过来呢,姐姐先吃点吧。这个我尝过了,好吃!”
她宠溺地捏了捏三妹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接过手绢,笑道: “谢谢妹妹啦。”
再抬头望了一圈大家,大半虽已入席,但举办这次宴席的詹夫人迟迟未来,谁也不敢擅自动筷。
都晌午过半了,各家夫人姑娘再饿,都顾着礼节,眼巴巴地望着楼梯口的方向。
施绾柔坐在商会会长梁家夫人的身旁,以手绢掩口,目光紧盯着桌上的樱桃煎、莲房鱼包等食,不住地咽唾沫。
听说为了在宴席中穿上江州最时兴的彩绣罗衣,施绾柔近几日吃得格外素净,今日早间乃至未用早食,现在想必是饿得紧了。
梁夫人看出众人的焦躁,不停地让人上茶,说着车轱辘式的暖场话,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容,心里也不满得很。
她詹离的夫君是茶盐使,头上又有个当知枢的义父,自是有恃无恐,但今天来的女眷谁不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被她这般怠慢,虽不敢说什么,到底是攒了怨气。
席上细语声四起,一声轻咳从转角处传来,两个婆子四个丫鬟开道,一位身量苗条,眉眼藏威,嘴角轻扬的女子款款走来。
霎时众人站起,詹离淡淡扫过一眼,轻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坐下。
“今日不巧,家中有事,来得迟了。”
音量不高却清楚地从前至后传遍整张长桌,林越舟同其他姑娘坐在另几张圆桌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下意识地就朝詹离多看了两眼,一身鲜艳的赤色彩绣蝶恋花罗衣,很是扎眼,也很是熟悉,稍稍往旁边一挪眼就能发现,施绾柔正搓着袖子想往下钻呢。
该死的!店家竟骗我这样式整个江州城只有一件!
詹离明显也发现了这点,不悦地皱了皱眉,并未多给施绾柔一个眼神,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就让大家动筷,倒是施绾柔自己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菜都没吃两口。
林越舟吃得快,眼前有什么就夹什么,不一会儿的功夫就饱了,但其余人个个吃得斯文儒雅,一筷子恨不得分成三口吃,间或再聊些家常,不知要吃到何时。
窗外欢呼声阵阵,最大的一艘楼船正缓缓驶过,飞檐翘角,锦绣帏帘,露天甲板上歌舞齐鸣,时安要找的人就在那船上。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悄声对身旁的三妹妹附耳讲道: “姐姐有事,等会儿就不看戏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身体不适,在马车上休息。”
三妹妹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又嘱咐了小珀一番,语毕,便一直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离去。
来至河边想租艘小船才发现荷包空空,河边排着一溜的撑杆艄公,迎来送往,好不热闹,她左右张望片刻,眼尖地捕捉到离河岸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上围着一群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儿。
其中手持泼墨洒金折扇的不是她二弟林昔泽是谁?
林越舟立马拦下艘小船送她至那画舫上,到了画舫边,她脚踏小船边沿,蹬蹬两下顺着画舫船壁跃了上去,直吓得正在饮酒取乐的林昔泽双腿一软。
其余人皆是一愣,随后便有小厮仆卫上来阻拦驱赶。
“大姐?”林昔泽晃过神来,忙握拳向其余人解释, “这是家中长姐,应是有要事来寻,叨扰诸位兄弟的雅兴了,下次我作局赔罪。”
林越舟也在身后拱手致歉,因为她真看到几个年轻小郎君吓得一屁股摔倒了。
林昔泽拉她到另一侧焦急问道: “出什么事了?”
她挠挠后脑勺,笑道: “借我点钱,改日还你。”
林昔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