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回春之下,孙典史恢复了呼吸,恢复了心跳,最后,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汤氏紧紧抱住孙典史,眼泪像雨般落下,失而复得的喜悦在心底疯狂蔓延,她呜咽着说:“老爷,你终于活过来了!”
孙典史尚不知发生何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梦,一觉醒来,却发觉满身疲惫,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夫人,咱们府里有谁走了吗?”
汤氏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嘴角早就扬起了笑意,“愣着干嘛,快把这些东西撤下,让老爷看见了多晦气。”
“公子真乃神人也!”
一旁的大夫不由得发出感慨,“幸好公子观察得仔细,发现得及时,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汤氏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欢喜过后心里又后怕了起来,若不是有高人,再过几个时辰,老爷入了棺,就要弄假成真了。想到此处,汤氏看向徐云的目光中不免多了几分感激之色。
能从阎王殿抢回一条人命,大夫很是激动,“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情形,公子,请恕老夫冒昧,您是如何判断孙大人还活着的?”
“没了呼吸,没了心跳,从外表来看,孙大人确实死了,”徐云道:“然而,当我用细线绑住孙大人的手指,他指头青紫肿胀,这就说明,孙大人仍有一息尚存,不过是假死罢了。”
大夫求学心切,还想再问,孙氏拦住了他,“我弟弟元气大伤,你去开些药,让他好生休养。”
大夫明白,孙氏此言就是在赶客。深宅大院里头,多少腌臢,怎么会让外人知道?他医术不差,自然看出孙典史分明中过毒。不过,中没中毒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是早些离了泥潭,免得越陷越深。再说了,自己是个大夫,只负责治病救人,找凶手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刘知县好了。
听了这么久,孙典史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是死了又活过来了?”
汤氏道:“是啊,小公子说你是中了毒才会这样的,老爷,你想起来了吗?”
孙典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毒?我会中什么毒?咱俩吃的不都一样嘛,你怎么没事,我怎么就中了毒?”
汤氏道:“我自己都吃了,我做的肯定没事,你再想想,有没有吃别的?”
孙典史回忆着,猛然瞥见一旁的刘监明,火气又上来了,挣扎着撑起身子,恶狠狠地说:“刘监明,你高升了,了不起啊,走之前还要干笔大的,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我能受这个气?然后,”孙典史的眼神变得迷茫,“然后,然后……”
孙氏问道:“之后的事呢,你还记得吗?”
孙典史只觉得脑子里翻转昏旋,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险些再次昏厥。
汤氏本就胆小,见此情形,一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老爷,你先躺下,别动怒。”
孙典史自小顺风顺水,从小姐姐就护着他,长大后,姐夫是江州知州,即使他只是个秀才,姐夫也能把他塞到县衙做个典史,孙典史哪有受过这种气,就算躺下了,嘴里还是不依不饶:
“刘监明,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在我面前摆起知县的谱了,还敢免我的官,你给我等着,我让你出不了江州!”
见孙典史越说越不像话,孙氏咳嗽了几声,“小弟,你能从鬼门关回来,要多谢刘大人,若不是他,今日便是你的丧期了。”
长姐发话,孙典史哪能不敬,“姐姐,姐夫是知州,他只是个知县,咱们有什么好怕的,”孙典史嘀咕了两句,“再说了,也不是他救的我,这位小公子才是我的救命恩人,咱们孙家要谢,也是要谢他。”
孙典史能说出这番话,倒让徐云不由得高看他一眼。孙典史虽说是个纨绔,但也是恩怨分明之人,底子还不算坏。
徐云眯起双眼,上扬嘴角,“谢就不用了,毕竟,孙典史会遭此一劫,还有我一半的功劳。”
还是孙氏聪慧,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你就是新上任的徐知县?”
徐云浅笑道:“正是本官。”
显然,孙家三人中,孙氏才是力挽狂澜之人,她护在弟弟和弟媳面前,一脸的凛然,“徐大人,你意欲何为?”
刘监明试图打圆场,“孙夫人,我们并无恶意。”
孙氏冷笑一声,“徐大人,你今日此举,难不成是为了看我孙家笑话?”
徐云解释道:“孙夫人,我并无此意。只不过情况紧急,怕说了身份,反而坏事,还请夫人见谅。”
徐云说得恳切,孙氏也明白,彼时,若是徐云表明了身份,自己怕是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弟媳就更不用说了,要是她闹起来,非整个天翻地覆不可,哪里会容许徐云近弟弟的身,救弟弟的命。
虽说自家弟弟是因为徐云刘监明二人才会假死,可也是徐云救活了他,一来二去,恩怨也可抵消了。想到这里,孙氏的态度也缓和了下来,“徐大人深谋远虑,孙家还真要多谢徐大人了。”
“孙夫人客气了,”徐云叹了口气,“只是,孙典史为何会中毒,我还未有头绪。”
孙氏道:“大人是想查清此事?”
徐云道:“孙夫人不妨借一步说话。”
孙家家财万贯,在江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孙宅的园子,更是美轮美奂,移步易景间,宛如仙境。
夜色渐浓,繁星满空,万籁俱寂。偌大个园子,只余徐云和孙氏对坐于凉亭之内品茶。
孙氏三十有五,着一半旧黛蓝如意纹绣麟吐玉书长衫,头插多宝石榴钗,眉目端庄大方。孙氏虽已中年,可风韵犹存,气质不凡。
孙氏道:“徐大人费尽心思避开众人,难不成是为了和我这个妇人喝茶?”
“夫人即是聪明人,我也不绕弯子,”徐云的眸子中透露出一丝怜悯,“夫人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
倏然被一小儿戳住心事,孙氏瞳孔骤然一缩,面上却还保持着冷静,“徐大人,要不是你我年纪相差实在过大,我还以为大人对我有意呢。”
“麒麟送子,石榴多子,到了夫人这般年纪,为了子嗣,还是不能免俗,”徐云缓缓道:“夫人为知州求子,可知州如何对孙家?”
孙氏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精光,“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瞒夫人,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还请夫人解答,”徐云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江都谁不知道,刘监明和知州不和,为何知州还要把自家舅子放在刘监明身边,他就不怕两人撕破了脸,伤了孙典史?”
孙氏淡然地说:“弟弟只是秀才,府衙内,并无适合他的官职,他做典史,老爷已是坏了规矩。”
徐云饶有兴致地盯着孙氏的神情,“当然,我说得只是假设,毕竟刘监明是有口皆碑的好官,不会无缘无故对孙典史动手。”
“不过,”徐云慢条斯理地说:“孙典史这毒,到底是谁下的?”
孙氏的双目发出一道利刃,“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云道:“这件事请,究竟是谁获利最大?夫人细想想,就会明白。”
孙氏的目光渐渐炙热,“你是说,是我家老爷下的毒?”
徐云轻轻笑出声,“夫人不是猜到了嘛,为何还要问我。”
徐云的话语,打破了孙氏一直以来维护的平和景象。
十五年前,父母眼热唐捷权势,把自己嫁给年过半百的唐捷做填房。
孙家表面富贵,实际上并无根基,不过是商贾。唐家可不一样,那可是开国功臣,四王八公之一,唐捷虽只是旁系,在唐家的扶持下,竟也一步步做到了江州知州的位置。
说起来,她还要感谢这门亲事,若不是唐捷,孙家怎么能在江州呼风唤雨?
未出阁时,她就知道,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不了主,她是孙家长女,命运一开始就注定了,自己的婚姻就是为孙家增光添彩的。所以,她从未奢求过什么,很早就开始学习打理家事,只为嫁入夫家后能尽到妻子的本分。
定下了婚事,姐妹们都笑话她,说她争强好胜了二十年,最后竟做了填房,嫁了个老头子。
她不服气,反驳道,老头子又怎的,人家是知州,她嫁过去就是知州夫人,不比她们嫁的好?
但现实却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孙家眼馋唐捷权势,却不知,唐捷也想要孙家家产。这些年来,多少铺子都换上了唐捷的名字,孙家压根就没有还手之力。
唐捷就是属于唐家的一把刀,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利禄。
唐捷奋斗了半辈子,纳了数十位妾室,都没能生出一儿半女。没有后代,唐捷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追利逐禄上。
她跟在唐捷身边十五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唐捷为了金钱,为了官位,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坏事,害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她永远记得,两年前,江州大旱,唐捷借孙家的名号,卖了多少高价粮。而她呢,只能听着百姓骂孙家奸商,眼睁睁地看着百姓受苦受难。
而唐捷呢,拿着钱财去孝敬唐家嫡系,只为了求一个做京官的机会,毕竟,他们这些做官的,谁不想去京城?
有的时候,她总想着,要是自己笨点就好,就不会发现唐捷的真面目。可她并非懵懂无知,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她总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看着唐捷作恶,看着百姓受苦,自己心里难受,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现在,她才知道,这把刀扎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感觉。
唐捷求了半辈子的京官,刘监明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唐捷如何不眼红?
所以,唐捷就拿弟弟做筏子,只要弟弟出事,刘监明定脱不了干系。
好!好!好!唐捷为了自己的前程,连她最亲的弟弟都要赶尽杀绝!她又能如何?
孙氏苦笑着,“徐大人,就算知道了,我又能做什么?不如装聋作哑,做个糊涂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