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华寺已到,请世子下车。”
马车前侍女声声催促,陆怀谕终究认命地还是掀开了马车帘,也不用人搀,自己走下了车。
安王妃见人还是下车了,面上露出得逞的笑:“早知我儿孝顺,来,谕儿到母妃这里来。”
陆怀谕昨夜没有睡好,面色沉沉眼下一片乌青看着戾气十足,众侍女都低头给他让路,他这副样子落在安王妃眼中却是惹人心疼。
“谕儿,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安王妃又气又心疼,“白术何在?”
白术几步跑上前,跪在地上:“娘娘,奴才在。”
“母妃不用怪他,母妃真心疼我,就放我回去睡一觉。”
“等回去了,有你睡的时候!”见他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安王妃又是头疼,这孩子什么都好怎么偏偏不想成亲呢?
她前几日找道士看了一卦,人家道长说陆怀谕命中合该十八定亲,十九岁成亲。而如今十九岁了新娘子却连个影子都没有,还百般推辞,怎么不叫人发愁?!
陆怀谕怎么不知道母妃那点心思,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陆怀谕昨夜从沈府回去下令竹沥寻着线索彻查古画的来源和所有经手人,自己又把画卷展开对着老师指出的地方揣摩到后半夜。
陆怀谕的眼力虽比不过沈雪臣那般精通书画的大家但也是从小看惯珍奇古玩,几曾有这样失手的时候?
就这样思来想去到了后半夜,他才想起明日似乎要陪母妃去法华寺。母妃的算盘打的好,一面和沈家约好一面诓他说去进香,恐怕等到了地方才“恍然大悟”一番。
不料天缘凑巧,他早一日去沈府拜访听到了沈家的消息,不然真要被蒙在鼓里。
天色太晚,他舍了画歇息。
舍去一幅画,又梦见另一幅。
这次是在人声沸腾的茶楼。说是茶楼其实不尽然,这楼分上下,上面是品茗点茶的场所下头是品画论诗的地方。
陆怀谕梦见自己在楼下赏画。他在看一幅仕女图。这是前朝盛行的工笔人物画,画法工致,敷色浓重,虽然是幅无名画卷,却颇得名家精髓。
“这画风倒像是闫老所画。”旁边的书生说出了陆怀谕心中所想,“不像是今人所作,哪怕不是闫老画作,也应该是幅前朝古画。”
楼内有伙计站在画边上,见他二人这样说,忍不住笑了一声。书生奇了,问他笑什么?伙计笑着说这幅画是前日画的,画人物时他还在一边奉茶呢。
书生羞红了脸,尴尬地摇扇:“有这等事?不知可否见一见画师?”
伙计又笑:“您来的巧了,画师就在楼上呢。”他说着往楼上看去,和二楼站着的几个人摆摆手,“正中站着那个,就是画师。”
陆怀谕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站在人群正中。与之前的打扮不同,那人换了书生打扮,束发长衫。昔时娇艳女婵娟,今日成了翩翩儒雅少年郎。
两人对视一眼,那人脸色陡然生变,转身走了。
陆怀谕从梦里醒过来,他又忘记了梦中人的样子,可是却记得梦中其他细节。同样是工笔人物画?同样仿古画?难道说这梦中人就是伪造古画的人?
他记得在梦里最后一幕,他没有抓到那个刁钻的姑娘,却问到画师是掌柜的亲眷。而这酒楼掌柜,正是姓郗。
又是郗氏?
陆怀谕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梦中和现实,
因为贵人封山,整个法华寺内外都静悄悄的,除了梵音和木鱼声,就只剩下山间悦耳的鸟鸣。
谢母常年居住在法华寺,谢攸宁时常来往探视,所以法华寺内外的僧人都认识她。见她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来寺里,还特意问了一声是找谢夫人有什么事情吗?谢攸宁谢了那位善意的僧人,只说有事要找住持。
住持木秀方丈是个眉目慈善的老人,今日有贵人封住山门,他心中十分不喜但是又无可奈何。扫山门的沙弥将谢攸宁撒谎骗过守卫的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谢攸宁会来找他。
就像他同样明白,佛门清净地也在凡世之中,如何能够做到独善其身不惹尘埃。
他避开贵人要去的几处宝殿,在角落的小佛堂见了谢攸宁。
小佛堂幽静昏暗,谢攸宁侧身独坐在暗处。
木秀身披袈裟轻轻启开木门,年久失修的门发出呕哑嘲哳的摩擦声,还在沉思的谢攸宁下意识扭头来看。有一束日光随着木门的开启跑进来,恰好投在房内人清素的面容上,如镀上一层佛光。
谢攸宁觉得刺眼,微微偏头,只剩下半张脸在日光中。
半明半昧,这是木秀对谢攸宁这十年中最深的认识。一个本该在花团锦簇中长大的姑娘,却不得已改成了男儿的装束,在这世上孤独地长大。
木秀和谢攸宁相识十年,知她行事张扬任性又撒谎成性,但是他一点点看着小姑娘长大成人,亦知她坚守为何,也怜她一颗赤子之心。
木秀没有关上木门,而是将房门完全打开,才进门和谢攸宁说话。
“谢檀越稍等。”
谢攸宁与木秀相熟,弯弯眉眼,是难得的放松,她故意问木秀:“方丈知我来意?”
“谢檀越费心上山,只为素不相识之人求一个答案。”木秀早猜到了谢攸宁的来意,也做好了准备,“那日寺中接待是两个扫地僧,贫僧已经派人去叫,想来马上就要到了。”
谢攸宁知道木秀道行高深,得寸进尺地问:“那方丈可知道,那人如今可还在人世?”木秀闭目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试探无果,她靠在椅子上随口问了一句:“那今日是什么日子?方丈知道吗?”她说的是安王妃封山的事情,联系沈大儒和沈娘子上山,想来今日是安王妃带世子在此相看未来的世子妃呢。
她想听听木秀方丈的回答。
木秀唇边扬起一抹颇为无奈的笑:“檀越知道红尘的日子,贫僧只知佛门的日子。今日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
居然还真是个大日子?谢攸宁撇嘴:“那我今日走之前可得好好拜拜观音了。”
脚步声仓促凌乱,在门口停下。是三个僧人。谢攸宁和木秀都站起身。
“师父,弘智、弘敏带到。”
六月十九,正是观音成道日,
清晨的法华寺被腾起的淡淡云雾包围,从外头看来仿若云上仙境,里头的僧人只管念经修行,特意到此的人也少了这一份赏景的心思。
陆怀谕一路跟着安王妃进山门,拜宝殿,捐香火,他今日穿了一件玉色的常服,配了根白玉簪。若忽略眉眼间能逼退人的戾气,倒真是翩翩如玉的清贵公子。
“娘娘,沈家就在前头。”侍女从前面回来凑在安王妃耳边轻轻地说。
她自以为声音很小,却不知陆怀谕自幼习武耳力过人,侍女轻声说的每一个字都落在他耳中,激起少年心中的烦躁愈甚。
“谕儿,我们去前头看看。”陆怀谕手腕被抓住,他刚要挣脱,对上安王妃略带威胁的眼神,“我听说你去年在西南做了一笔大生意,你父王还不知道吧……”
陆怀谕的动作僵住,一旁的白术低着头,只感觉突然一道狠厉的目光盯得他头皮发麻。
这又是怎么了?
陆怀谕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母慈子孝地挽住安王妃的手:“母妃既然想看,儿臣自然奉陪。”
再往前是一方院落,院落地方不大,四面都是佛堂,头顶是小小四方天。
安王妃和陆怀谕从佛殿步入后院,见院中一侧是放生池,一侧是挂满红签的姻缘树。法华寺在长安诸寺庙中也是小有名气,陆怀谕此前就多次来过法华寺,对寺中景致并不觉得新奇。
不过这里头确实也有人是第一次来。
容颜姣好的少女靠在放生池边,耐心地为好奇的侍女讲述这放生池的传说。时有清风拂过,吹得她鹅黄的衣摆微微动。
“从前九山河边有个游手好闲的人,每逢春夏都要寻青蛙和蛇作下酒菜,时人称他作‘酒徒人’。一日他从外面捉来两小一大三条蛇,烹煮小蛇食用,令其妻关住大蛇等到来日下酒。”少女声音温柔语速又慢,让人轻易就能听进去。
陆怀谕也听到了少女缓缓讲述的故事,他早就听过这个故事,是在国子学听另一个人讲的。
不同于沈令仪的温和,那人说起这个故事时却有促狭戏谑之意。
“那人妻子心地善良,偷偷放走大蛇却被大蛇缠绕双足动弹不得……”沈令仪说到这里,回头看见逐渐走近的美妇人,她没有见过安王妃但是今日庵内也没有别人,她起身给王妃行礼。
王妃昨日在坊间听闻了一些传闻,也疑心沈令仪名不副实,今日见她清丽脱俗落落大方心头疑云尽消。
一面拉住她的手细细打量,一面夸她:“早听闻沈娘子博学多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后头的故事如何了?”
沈令仪羞赧低头:“王妃过誉。后来,那日小屋莫名塌陷,砸死了‘酒徒人’,他的妻子却活了下来,因为感念蛇恩故而掘池放生蛇类,称为放生池。”
另一边的陆怀谕嘴角翕动了一下,露出好笑的眼神。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个人说的故事最后酒徒人和其妻都死在了蛇灾里。死状凄惨。
院子角落有个小佛堂,他心念一动,这个地方之前似乎没有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