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法华寺里的两个僧人交代,下大雨那几天是有一个穿着蓝色布衣撑着一把黑色油纸伞的男子来庙里请僧人去做法事,说是大雨损毁祠堂老母担心是凶兆。可是据他们说,当夜雨势就下大了,男子顺势住在了庙里。
而第二日清晨僧人去叫他时却发现人不见了,守山门的僧人说他一大早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了。
谢攸宁在佛堂里独自静坐理清思路,坐着坐着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想着今日是王妃在此相看沈家娘子,她不方便出去,但是坐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打算偷偷到门边看一眼。
就这走到门边的两步,和进门来的男子撞了个满怀。
陆怀谕看见有人撞上来的一刻下意识伸手推开了来人,只听得一声闷哼,等他再低头去看,却发现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人正是昨日下午还在食肆里见过的谢攸宁。沉闷的内心不知为何泛上一点隐秘的喜悦,陆怀谕脸上有一闪而逝的笑意,笑意出现得太快,连他自己也不曾发觉。
他凑近地上的人,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一把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指腹按在纤细滑嫩的手腕上,随着用力和皮肤产生细微的摩擦,待人站起来,陆怀谕犹豫了一刻松开手,上面留下不太明显的几个红印。
真是娇贵。他在心里“啧”了一声。指腹上还残留着一点余温,陆怀谕用广袖掩住十指,背在身后,莫名有些心猿意马。
“陆世子,这里没什么可看的,您还是出去吧,别让王妃娘娘等急了。”谢攸宁手肘摔到地上,此刻起来还疼着呢,但比起这点疼痛她更怕撞见安王妃和沈家。她是怕自己搅扰了人家的好事,招人家恨上。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这样主动避开更惹了对方不快。陆怀谕游离的思绪被她嫌弃的话语骤然打断,不满之余又满怀戏谑地盯着谢攸宁:“若本世子不想出去呢?那些人都无趣的很,不像你。谢攸宁,你说你要是个女子,本世子就娶你做世子妃可好?”
他说着还上前一步,背着光,凤眼里晦暗不明的神色添了几分阴冷。谢攸宁被这个假设吓了一跳,转念又冷静下来。陆怀谕只是喜欢欺负她罢了,想来不是发现了什么,于是强装镇定地对上他的目光。
“世子惯爱说玩笑话,下官若是女儿身,你我自然也不会在国子学相识。又何来这些假设?”
谢攸宁一本正经的回复他,可是两人挨得太近,她呼出的气息和陆怀谕的气息交缠在一起,空气里奇怪的氛围让她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陆怀谕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脸,好半晌,他笑着开口:“既然是玩笑话,攸宁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嗯?”
凑的太近,谢攸宁的心跳也落在他耳中,她顾得上镇定脸色却管不了紧张的心声。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门外的人却等不了了。
“谕儿,你在里面吗?”
陆怀谕凑到谢攸宁耳边,听她几乎要窒息的心声:“攸宁,你说我现在把你拉出去,会怎么样?”谢攸宁吓得下意识抓住他的襟口,脱口而出:“不要。”
“你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陆怀谕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入院子。
“你在里头看什么?”
“藏在里头的一尊不认识的神像罢了,这法华寺真是处处都是惊喜。”
陆怀谕状若无意瞥了一眼佛堂的门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有所指。安王妃信以为真,那处佛堂她平时也没有注意过,此刻听儿子这样说起了探究的心思:“那我们也进去看看。”
谢攸宁躲在门后,被陆怀谕的话吊在半空下不来,她心里暗恨,果然不能靠他,陆怀谕就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她一面继续听屋外的话一面已经在规划逃跑的路线。屋内狭窄难以躲避,只有一座奉在高台上的小地藏菩萨像,她盯着那扇小窗,如果挤一挤的话,那里也不是不能跑吧。
“恐怕不行,这么多人进去,暗处的神像也怕见光。”
“阿弥陀佛,佛祖勿怪。”安王妃急忙念一声佛,又啐他:“你这孩子胡说什么?神灵怎么会怕光?”
陆怀谕两手一摊,满不在意地笑笑。神灵当然不会怕光,就是这凡胎怕是见光要出事。他有心吓一吓谢攸宁,没有第一时间出言阻止。
不知何处跑来一个小沙弥,拦在众人前面:“前面是方丈修行之地,还望檀越止步。”
院子另一边,沈令仪没有主动往安王妃那边走,而是硬拉着祖父要看鱼。任凭安王妃和世子说了什么话又要去哪里,一老一少都聚在放生池前没有动作。
沈雪臣看着孙女恬然安逸不为所动的神情,悄悄松了一口气。
“小师父,里头摆的是什么神像?”安王妃倒是也没有坚持,小沙弥双手合十:“原是一尊地藏菩萨像,和外头的也没什么分别。”
地藏菩萨都不认识?安王妃剜了不知在打什么算盘的儿子,谢了沙弥:“我们到前头看看去吧。”
沈令仪这才从池水上移开视线,回头看一眼祖父。沈雪臣见她投入至斯,问她在看什么?
“孙女在看一只大王八,祖父您看,鱼儿在水里游着却总是游不出去,是鱼池束缚了它。可是王八一动不动,恐怕待了许多年也不明白自己其实是被困在了壹方天地。这到底是王八束缚了天地,还是池子束缚了它?”
沈雪臣摇摇头,点她:“又在胡言乱语了。”
安王妃听出她话中有话,但是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觑眼看自己不为所动的儿子,屈起手肘戳戳他。
被碰到的人抬眼,没有去看说话的沈十娘子,倒还盯着小佛堂,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瓮中之鳖,左右在人股掌之间,又何用管它如何想?”
房内的人也听到了她这一番看似怪诞的话,谢攸宁低眉思索一番,王八不肯挪动,不知自己被困在池子里,却独得一方自由。依她看是装糊涂。有些事须得装糊涂,活得太明白了反而太累。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意思。谢攸宁想,说不定是自己想多了。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想来人已经走了,她从门后探出头去确认了一番,确定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才走出去。
“你?”身后有人疑惑叫了一句,谢攸宁眼皮猛地一跳,强忍尴尬地转过身去。
来人一身鹅黄色绣紫罗兰儒裙,浅紫色的披帛搭在手臂上,手里拿着一只沾了些灰尘的耳铛,原来是回来捡这个。谢攸宁心里暗呼倒霉,解释道:“在下是沈老先生准许进寺的,并不是有心唐突。”解释完下意识地一抬眼,正和对面打量的眼神对上。
谢攸宁忙收回视线,心里也颇为惊讶。看陆怀谕那不以为意的神情,还以为是什么洪水猛兽呢?谁能想到是这样一个娇艳动人的小姑娘。
这沈娘子生了一副顶好的相貌,此刻这样静静凝视着谢攸宁,一不露怯二不吃惊,落落大方之中有安抚人心的温柔。
沈令仪见对面不说话,主动问她:“公子刚才是一直在这里吗?”
“是……方才正听到沈娘子高见……”
“那公子有什么见解?”沈令仪一句接一句,谢攸宁方才观她模样似有一颗玲珑心,此刻问的倒是又显痴憨。
谢攸宁把方才的想法说了,沈令仪喜得上前一步,谢攸宁又连忙后退一步。
还没等再说什么,又有脚步声传来,谢攸宁不敢耽搁转身匆匆去找谢全了。
谢全跟着僧人去了崔和住过的禅房,崔和就是崔家失踪男子的名字,据说他中等身材,今年三十一岁。谢攸宁走到禅房,谢全已经将里头的东西都一一点过。“主子,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
没有留下东西?结合僧人的说法,那他果真是自己从房间走出去的?
谢攸宁想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支银簪。这是从白雀庵薛家姨娘住的房间里发现的,是恰好落在床脚被放下的床单盖住了。若不是谢攸宁让谢全把床下也看了真发现不了这根簪子。
除了这根簪子,床下还有几根头发。
借着重修庵堂的借口,谢攸宁把每一处禅房都问了一遍,还着重问了失踪的薛家姨娘。据庵主所说,姨娘孟氏确实是在下雨前一天晚上失踪的。侍女环儿还让庵里的师父帮忙找过。
庵主提到此事颇为感慨,还多说了一句,说这环儿也是忠心能干的姑娘,为了找孟姨娘,大清早冒着大雨去后山。
一个是在白雀庵无故失踪,一个是清早离开法华寺后不见踪迹……谢攸宁走在法华寺的山道上,试图联想其中的关节。眼看要走出寺庙,谢全戳戳她:“主子,要去看看夫人吗?”
十五那日下着大雨,谢攸宁就没有来法华寺,转眼今日已经是十九了。
谢攸宁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转念又反应过来:“不去了,今日不是初一十五,我贸然去的话,母亲会不高兴的……”她虽然嘴上这样说,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往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今日在法华寺待了这么久,母亲知道她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