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攸宁午后去了一趟东街画铺让人画了一幅画。
回来的时候,谢攸宁从县衙侧门进去,远远就听见大堂上的哭闹声。这哭闹声听着还挺耳熟,也是,七日里有四日来,如谢攸宁这般对声音不敏感的人也听熟了。不用说,撞上崔家人来县衙催进程了。
按身份,崔家只是城西的一户平民百姓,一无钱财二无权势,人口失踪一事也好糊弄。只是最近不凑巧,今年圣人心血来潮,打算在年中弄个官员绩效考核,按照地区分派考官巡查政绩。
米县令六年年终考核本就有一半是丙,若是再加上这次,四个不合格放在上头恐怕真要降职远调了。
米县令虽说是个没什么才干的上官,但是一来胜在性格宽厚有趣,二么,谢攸宁在那么多位置里偏偏挑中了来长安县做个县丞,还是想搭一搭昭阳郡主那条线。
无论是哪个原因,都要赶在年中考核之前把手头的事情做完。谢攸宁算算日子,还有小一个月的时间。
她叹了口气,抬脚去大堂。
前面的胡主簿刚打发走崔家婆媳,一转身,谢大人拎着一幅画就过来了。他挑挑眉,从善如流地拍马屁:“这是灵芳斋的画吧,大人的眼光一定是极好的。”谢攸宁摆摆手,示意他先别尬夸了,胡主簿干笑两声停住了话头。
“我原本按照那邱兴的描述画了一幅他那同乡的画像,左右看看觉得奇怪,又去找灵芳斋的画师画了一幅。”谢攸宁说话间把手里的画卷在堂上展开,周围的主事和典史都凑过来看。
画上人左边嘴角有两颗黑痣,马脸上粗眉细眼塌鼻,看面相比那邱兴还要凶。典史指着画像笑:“大人是要找这个人?”
之前谢县丞看出邱兴杀人手法老道,问他身上还有什么其他命案,邱兴那泼皮嘴硬,咬牙说只犯了这一桩。还是县丞大人亲自动手,只在邱兴身上扎了几根银针就逼出了话。
邱兴当时疼得嘴唇煞白,把自己辗转各地犯下的案子都说了,就连一道来的同乡都交代了。据他说,那个同乡平时也做些杀人买卖,只是这次和他不一样,人家是接了外头一封信来的长安,在自己犯案那两天刚好进城去了。
客栈老板也说他们一行是两个人。
谢攸宁的运气一向很好,一桩普通的凶案抓出来条大鱼,若还能把凶犯同乡那人抓住,米县令今年的政绩更是夺目。谁知偏偏多了这失踪案子,而圣人就在这节骨眼上想着弄个年中考绩。
只是,典史不解:“这个人倒也不急,他不曾在长安县治下犯案,我们拿住了是功,拿不住也没什么。”之前谢攸宁画过画像,还按照画像找过几天,只是后头有事搁置了。
“恐怕,他已经在这里犯下大案了。”“什么?!”
六月眼看就要过去,谢攸宁坐在马车里闭目思索,猛然惊觉,这个六月似乎听说了太多了死讯。
从月初的命案到新科进士丧母,一桩桩一件件在她心头盘旋。似乎只是下了一场大雨,长安城就发生了很多事。她掀开马车帘,看外头明媚的高阳,热闹的叫卖。
市井还是一样热闹。
放下帘子的时候,她看见自己案头停着一只白色的纸“蝴蝶”。她立刻又把帘子掀开,看见半空零星飞舞的白色碎片。
“停车。”
是一座民宅,上头用黑漆端正着写着“薛宅”两个字。从外头看不出一点做白事的痕迹,谢攸宁推测纸蝴蝶是从这里飞出来的,但她真的站在府门口却又有些迟疑,是从这里飞出来的吗?
门房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他”衣着华贵气质不凡,凑上前来问:“这位公子,可有名帖?”
谢全一只手已经探入了怀中,抬眼等谢攸宁示意,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回应,他又把拿了一半的名帖放回去:“有劳这位大哥,我家公子只是在此处略站站。”那门房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揣着手走回去。
谢攸宁确实没有想过进去,薛家的动作太快,到官府撤案的第二日就把棺材抬了出去,如果想要查案去薛宅也没有用,得去城外挖坟。
第二日就把棺材抬走了,会在现在办丧事吗?她低头看手里捏着的纸“蝴蝶”,觉得自己是想岔了。正抬脚要走,隐隐听见里头敲木鱼念经的声音,在做法事吗?
那门房见她还不走,忍不住又过来:“公子,您又不进去又不走,总不能一直堵我们府宅门口吧……”
“府内是在做法事吗?”门房没想到人家没有理会他的话,还抛了个问题出来,挠挠头:“是祈福呢,我家老爷病重,夫人请了和尚来念经。”
他说完这句话,照壁后头走出两个身影,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还穿着孝服。
“孟公子,顾公子,两位这是看完了。”门房熟稔地上前招呼。谢攸宁定睛一看,还挺巧,都是熟人。
那位孟公子正是前天死了老娘的新科进士,谢攸宁曾查过孟姨娘的家属,知道她有个弟弟,眼下这些信息都联系起来。她想明白了这些纸蝴蝶是哪里飞来的了。
一连丧了两位亲人,也是可怜。
而另一位,谢攸宁更是熟悉,是在国子学三年都没有给过她一个好脸色的大才子顾青名。她只瞥了一眼就挪开视线,若说陆怀谕对自己的恶意来得毫无缘由,那么这位大才子的讨厌就是师出有名。
谢攸宁还未出生之时,长安城来了一位游方道士,凭着一点微末本事讨了圣人欢心,在长安一度炙手可热。
那个道士曾受长公主之邀赴宴,宴会上都是各个府邸慕名而来的女眷。那道士在宴会上看见了怀孕的谢夫人,指着她挺着的孕肚说:此胎若为男必是麒麟之才,若为女恐怕是个祸水之流。
宴会上的人都听见了这句话,谢府当时已经有了时年九岁的大郎,夫人中年怀孕盼着能生下个可爱的闺女,听了这话当下就黑了脸。
虽然说那道士一个月之后就离开了长安,可是他的话却在长安城传开,圣人宠信、底下人自然也将此话奉为圭臬。为避□□言侵扰,谢夫人不久后也离开长安,前往娘家生产。
至于后面谎报婴儿性别,也是一时权宜避祸之法。谁知在谢攸宁七岁那年,谢家兄长出游突然失踪,为承继门庭,谢父只好让一直保护在家中的谢攸宁在众人面前露眼。
谢攸宁才进国子学那几年,“麒麟之才”的预言一直在她身边盘旋,圣人偶尔问起她的学业,国子学的博士也对她多一分关注。可惜谢攸宁是个顽皮懒怠的性子。她从小在外祖母家被娇宠,后面又独自呆在府中没有父母教训,习惯了随心所欲糊弄了事。
因此三年来,她的课业仅仅是中等偏上。若只是这样,或许顾青名也不过是看不上她。但谢攸宁课业不出色的情况下却颇得几位博士青眼,就连最古板的祭酒都赞她不凡。
谢攸宁自诩是天赋使然,顾青名却认定她是偷奸耍滑之辈,靠的是出生前道士的一句断言才赢得众人好感,不屑于与她为伍。
既然人家不屑,谢攸宁也懒得凑上去和他打交道。是以两人做了三年同窗,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与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
眼下顾青名和孟公子从薛府出来,谢攸宁不用问也知道必是为了孟姨娘的事。孟氏跌落悬崖的事情太蹊跷,可是薛家又不管不顾,若要彻查,须得一个报案人。
眼下就有合适的人选。
“孟公子。”她叫住了正要离去的孟言,连带着顾青名也停下脚步。她不喜顾青名,心里默默腹诽:又没有叫你,赶快走。
顾青名偏偏转过身来,他比谢攸宁高了半个头,又站在一级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皱眉看着下面的谢攸宁。孟言也认识谢攸宁,走下台阶和她说话:“是谢县丞,不知有什么事?”
她故意看了一眼满脸提防的顾青名,安慰地拍拍孟言的肩膀:“孟公子家中遭变,本官该上门见礼,只是那日恰好休沐不曾听说,改日一定登门拜访。”孟言五官端正,只因常年耕读,比顾青名和谢攸宁黑上不少。
他拱手回礼:“劳大人记挂,草民感激在心。只是草民家中之事,已有劳县令和主簿大人前来,怎么能再劳烦大人?”
“不妨,本官还有些其他的事要和你细说。”
“孟贤弟不曾犯案,县丞大人还有什么话要审问不成?”顾青名也走下来,挡在孟谢二人之间,维护之意显而易见。
谢攸宁出声呛他:“在其位谋其事,长安县的事目前还放不到御史台的案头,下官恐怕不好与顾御史细说。”她说这话时对着顾青名微微一笑,一个两个都好大的官威,仗着官位比自己高就能随意过问吗?
“承让。”她伸手拨开挡住人的顾青名,和孟言告别,“身有公务,告辞了。”
马车朝城外驶去,孟言看着谢县丞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好奇问:“顾兄原来与谢县丞相识?”
“相识?”顾青名冷然的神色中闪过一丝嫌恶,“只是同窗罢了,沽名钓誉之辈,并无交集。”孟言一连几日处理亡母丧事,连日悲痛和疲惫让他看上去十分憔悴。
他揉了揉额头,忍着头晕为谢攸宁说话:“顾兄和谢县丞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谢县丞为人和善处世公正,这半年多弟与乡亲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误会?”顾青名细细品这两个字,只是半年就能让为人冷淡的孟言替“他”说话,也不知道这谢攸宁是真有能力还是惯会邀买人心?顾青名没有去反驳家遭巨变的好友,“或许是吧。”
他想到案头上摆着的调令,冷笑,反正是真是假,过不了多久自会见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