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谢攸宁所料,圣人下旨,城西的道路又要重修。每日清晨都要早起从城东往城西去上值的谢县丞只好又早起了一刻钟来绕路。
虽说国库被盗案已破城内戒严解除,但是薛家和崔家两桩人口失踪案悬在心头,谢攸宁还是觉得堵得慌。不同于薛家主动撤销了案子,崔家人已经连续来官府问了三次。
这些日子除了谢攸宁外出查案,米县令也派了衙役出去,沿街打听寻找。可是多方打听还是一无所获。
早晨处理完事情,上次在城外客栈那桩命案的判决已经下来了,杀人夺财,案件清晰明白。刑部批文上也写得清楚,收押人犯等待秋后处斩。
刑部的人等在门口,谢攸宁和杨县尉一同去县衙大牢提人。去大牢的路上,谢攸宁突然想起一件事:“杨大人可还记得此案凶犯的供词?”
杨县尉不明所以,但是拱了拱手把一整页供词背出来,这份供词由人犯口述,纪师爷手写,当时县令县丞县尉都在场。“见财起意,多处犯案,这是个惯犯。”谢攸宁若有所思。
县尉点点头:“是啊”
“等会儿本官有话问他,不会耽误太久。”
牢门被打开,这是死囚犯的监狱,近来还算太平,此刻牢里只有一个囚犯坐在昏暗潮湿的角落里。牢门打开又关上,杨县尉和狱卒都守在外面,谢攸宁在内。
乌头官靴近在眼前,囚犯总算抬了抬眼,他认得面前这个官,自己被抓进来还是“他”在客栈里“算出来”的呢……绿袍乌纱愈发衬得人俊美无双,囚犯扭过头去。
谢攸宁耐下性子和他说话:“邱兴,本官想问你几句话。”
“别紧张嘛,”谢攸宁见他手背青筋暴起,俯身按住他的肩膀,锐利的目光不偏不倚,直直看进他凶狠的眼神里,“都是小问题,实话实说就好。”
她指间有银光闪过,邱兴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说话的声音都多了一分颤抖:“问,问什么?”
送走了凶犯和刑部的人,大家伙都松了口气,杨县尉好奇抓着谢攸宁问方才和那个凶犯说了什么?谢攸宁还有心思和他开玩笑:“他不是说还有个一道来的同乡吗?我问他此人在何处,等到秋后问斩也有人给他收尸不是。”
“谢大人仁心”这话半真半假,杨县尉摊手一笑也不追问,转念提起一件事:“谢大人近日可是有好事?”谢攸宁满头雾水:“什么好事?”
“下官记得六月十九那日,谢大人就是一身鸦青暗花袍,哦对,发上还系了根月白的丝带。”对面人满脸心领神会,谢攸宁反应过来,一向口齿伶俐的谢县丞罕见失语,顾自进官衙去了。
谁知进了官衙,迎面就是一声打趣:“攸宁怎么如此沉闷?杨智,你是不是又打趣县丞了。”看热闹本就是米县令的看家本领,这几日官衙事情多,大家都是忙里偷闲,分外珍惜片刻闲聊时光。
“县令大人,下官也是好奇吗?不知是哪家娘子看上了谢大人,到处打听呢?这不少人都听到消息了,米大人,你也听说了,可不是只有下官啊。”杨县尉一脸冤枉。
谢攸宁连忙转移话题:“胡主簿何时出去的?”
下头有个主事接话:“昨日县丞大人休沐可能不清楚,城西孟家村今年春闱出了个进士老爷,昨日那孟进士的娘一命呜呼了。米大人昨日去看过了,今天又派胡主簿去慰问。”
“这种大事怎么没有人和我说?”谢攸宁皱眉,她知道城西的村子出了个进士。按照百姓的说法,鸡窝里飞出凤凰来,祖坟冒青烟的事,十里八乡也没有不知道的。
她记得中进士的那家只是寻常农户,父老母病,那小郎君不受师友恩惠坚持一边耕种一边读书,竟一朝考中,可见天赋极高。
只是如今刚刚考中还未授官却遇上母亲病逝,看来多年辛苦还是要化为灰烬。
米县令摇头:“不是大事,本官昨日去看过了,今日原本没必要去的。是胡主簿执意慰问,本官就由他去了。”
一个要丁忧的新科进士,若是没有人脉背景未来恐怕也难起复了,在官场里,这就是弃子。
这种事,连米申这样的纨绔子弟都清楚。
谢攸宁环顾左右,噤声不再提。
长安夏日虽不比江南酷暑,扰人的却同样是阵阵蝉鸣。
清荷院里早早放上了冰块,配合一院子朗朗书声散发着丝丝凉意。
院内摆了一室的桌椅,沈令仪拿着书卷端坐在众人前方,她念一声:“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底下坐着的人也跟着念一句“肃肃宵征,夙夜在公。”松溪在边上巡视,遇着谁念得困难就上去帮忙纠正。
“这句话说的是,天还没有亮就匆忙出行,从早到晚都在为公事奔波辛苦。”沈令仪温和轻柔的声音缓缓响起,底下坐着的侍女婆子手里都拿着一本《诗》,日光照在书本上,书本边缘都有微微褪色。
“后面那句‘是命不同’……”
“就是命不一样呗。”底下有侍女抢答,沈令仪笑着说是,一旁又有婆子笑呵呵地道:“清早去上工晚上回家,原来这做小官和我们做工的也没什么分别。”
众人都笑。
堂下是院子里所有侍女婆子,共计十一人,里头有认真学的也有不认真的。松溪是个严格的巡视官,遇着谁在私底下说话或是打瞌睡的都要训一番。
原来这沈十娘有个痴处,平素最爱教人识字念书,因为沈家家教严,她又是个女子平时少有出门的机会,就想着教会身边的侍女婆子们识字。
头一个松溪和兰月已经在她这女先生手下读完了五经中的四经,她又找时间教底下的侍女婆子们学。众女眷中有爱学的自然有不爱学的,沈十娘立了个规矩,每日众人一起读半个时辰的书,之后撂开手,爱学的留下不爱学的自行去做事。
滴漏滴尽,半个时辰到了,后面的女眷搬着椅子刷一下都散开了。
沈令仪擦擦额角的汗珠,从书案前走下来。第二排有个婆子学得格外认真,她都看在眼里,走到跟前微微笑着问:“婆婆对诗文感兴趣吗?”
那婆子不是沈家的家生奴仆,是这次沈家人进京后才找来的厨娘,故而沈令仪从前没有见过她。
婆子不停用衣角擦手里的汗,生怕把书本上的墨迹弄花了,现下见娘子问,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有些惶恐:“娘子恕罪,老婆子只是想多学一些,回去好教给家里的孙女。”
沈令仪笑得更开心,她最喜欢爱读书的人:“那你明日把孙女也带来吧,我教人识字,多一个两个也没有多大分别。”婆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今日天气热,“先生”的课散得也早,等所有桌椅都撤下了,沈令仪把松溪和兰月叫入房中问她们事情办得如何了?
松溪得意:“这有什么难的?!奴婢派出去的人已经打听到了。”
“那日娘子在法华寺中见到的年轻公子,就是谢府的谢二公子。”松溪继续说下去,“听说‘他’如今在长安县衙当县丞。”
松溪说到这里撇撇嘴,对“县丞”的官位颇有些不屑,不过还有一件事:“出去的人还说,这谢二公子很好打听,长安城虽大,像‘他’这样好看的人还是不多的。”
“娘子,你真的喜欢‘他’吗?”
沈令仪偏着脑袋思考:“也不是喜欢,只是……好奇。”
兰月总算插上一句话,说得两个人同时皱眉:“娘子,好奇也好喜欢也好,安王妃娘娘已经把您的八字拿去了,以后说不准啊……”
“好了好了,娘子困了,我们出去吧。”松溪打断她的话,拉着人出去,沈令仪望着房门外四方的天空,心头有些莫名的忐忑。祖父不好直接驳安王妃的面子,故意将她的八字写迟了三个时辰,说如此便不合了。
沈雪臣曾给那安王世子做过老师,对陆怀谕的生辰八字有所了解。沈令仪觉得不安,不是她不相信祖父,而是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安王府迟迟没有消息,她的预感也在一点点放大。
究竟为什么会不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