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我再一次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的坐起了身子,约莫是刚动,腰肢便被人揽住了,我却只顾大口喘息、浑身皆是劫后余生的轻颤。
“喝水。”茶盏送到了我的面前,我就这陈不雪的手饮尽了盏中茶,仍留着几分温热。
我方恍然大悟,这府里原是有下人的,陈不雪知我来了,她也没有醉,只是我醉了罢。
“殿下如今日日愁思,夜夜噩梦缠身。是为着往事?还是为着如今?”
我浑身的劲仿佛抽干了一般,扭头见她靠着,手仍握着我的腰:“是以后。”
我话音一出便觉得喉咙哑涩一片,闷声低咳了一阵。
陈不雪皱着眉,面上有一点懊恼,随后拎起了一旁的毯子给我披上,我身上已换了件中衣,想是陈不雪的。
“到底在害怕什么?”陈不雪问道,仿佛想起了点什么似的,嘲讽般一哂,“怕臣谋反?不会的,你永远都会是长公主,这一点不会变的。”
我看着她,陈不雪温和道:“臣劝过您,别干涉朝政,别选这条荆棘路。做一个猖狂肆无忌惮的宁耀长公主不开心吗?您怎是这般固执倔强的性子啊!”
“命运无声的馈赠,不过是一场我以往不知的——”我低声道,“明码标价。”
“好罢好罢,既然您做了选择。”陈不雪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许久后笑了:“没关系,臣倒也想看看您怎么在鄢都的权谋场活下来。今日入宫您知道了什么?又想要从臣身上得知什么?”
我道:“太子和二皇子你会选谁?”
陈不雪颇为惊奇的看了我一眼,手掌放在腹部,眉间紧锁:“二殿下年幼,大燕他掌不了。”
看来她要选的是二皇子。我心中笃定。
我伸手触了触她眉心皱起的三山,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道:“你果真没吃饭。”
我伸手抚在她放在腹前的手掌,心想:她只是喝了很多酒却没有醉。
陈不雪不虞的看着我,好似回想起了方才,恍然大悟般:“你……”
“不是在挑衅你,你根本没给人好好说话的机会。”
我抱着膝,扭头看了一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从她身上爬过下了床。
“又做什么?”陈不雪拉住了我的臂弯。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找点吃的,我也饿了。”
“我不饿,”她顿了顿,道,“太晚了,下人们都睡了,何必把人折腾起来。”
我捡起地上的外裳,摊开便看见好大一条口子,已然不能穿了。只能去屏风上取下了陈不雪的衣裙,她比我要高许多,我只能将就着披上。
“我会做。”
陈不雪挑眉看向我,一副惊诧模样,随后又变得面色古怪,透露着不甘和恼怒,最终又抿唇道:“我倒是忘了,你嫁过人。”
我轻车熟路的用火折子点燃了一把稻草,就这般燃起了灶台里的火,火光微微的跳动着,陈不雪坐在一旁看着我。
见我挽起了袖子,她便起身从衣袖里取出了一条发带,手掌拢住了我又长又密的头发,很是生疏的将它们束在了一起。
我在厨房里找到了一小把面条,一盆活虾,还有鸡蛋和白菜,心中已经有了计量。
与其说是做给陈不雪,其实也算是做给我自己,我也确然是饿了,不过是想借着这个,卖她一个乖,或者说是哄哄她……
“你与她是怎么成亲的?”陈不雪问道。
我取着虾线,笑了:“没查出来?”
她便没有回话了,我将虾溜了溜粉,滚油少盐抄红了便放到了一旁。
陈不雪淡淡道:“你引我去查这些往事,陛下得知必然不悦,对我深为忌惮,如今的恩宠亦烟消云散。既然如此算计,殿下如今何必在这里……”
她停顿了一下,斟酌用词,“洗手作羹汤?”
那些过往,有我的,也有皇兄的。是皇兄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臣子知道的过往岁月,陈不雪若是查这些事情惊动了皇兄,确实讨不到好。
“因为我想你被皇兄忌惮啊,怎么这个不是你我心知肚明的事情吗?况且,谁叫你去查了。”
我扭头对她一笑,转身见水开了将面条丢了下去,在咕噜咕噜的声中,随手窝了两个鸡蛋。
“你真该死。”陈不雪又在无能狂怒了。
“你可以现在让徐舟白杀了我。”我心知她目前不会,因而道,“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我问你亦要答。我要你发誓不骗我。”
“臣也想让殿下远离朝政,只是您不愿意罢了。”陈不雪冷冷一笑,“殿下又凭什么觉得臣想知道您的事情,您的事情凭什么能成为筹码。”
我将白菜丢了进去,从一个瓮里找到了厨子留下的猪油,挖了两勺各放在两个碗里:“你不想知道吗?”
在热气滚滚间,我将面条分成了两份,陈不雪那碗要大些,淋上虾仁、卧着鸡蛋,我端着盘子转过身便看见陈不雪看着我,她竖起手掌,皱眉道:“我起誓,不在今日今时欺瞒与你。”
我因而笑了:“吃饭。”
“你是如何嫁给他的?”陈不雪挑了一筷子面条,看着有些踟蹰,最后喂进嘴中时挑了挑眉,“殿下做饭倒是不难吃。”
我搓揉了一下红通通的手,心中感慨自己不过五年养尊处优,这双手便算是娇生惯养了起来:“我嫁给阿启,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陈不雪吃得很认真,慢吞吞的嚼咽着,约莫是空腹太久骤然进食,害怕会吐出来,她听着我的话,咬断面条,抬眸看了我一眼,道:“他对你不好?还是殿下不爱他?”
“他待我还不错,只是我确实不爱他。”我歪头想了想,答道。
“那为何天家富贵他享不得?为何你要杀了他。”
“理由,那时我亦说过了,”我很平静的捡着碗里的虾仁吃,抬眸微微歪头,眼神如死水一潭般悄悄的,“我下过狱,熬过刑。”
陈不雪低头搅了搅面条,喜怒难辨道:“难道你不是因杀夫下狱,熬刑?”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我不再作答,陈不雪歪头示意我来问他。
我挑着碗里的面条想了很久,陈不雪面露嘲意,却又很快收敛,将虾仁挑到了我碗里。
“陈不雪,”我问道,“你今日恨我吗?”
满室寂静中,陈不雪一撩眼皮,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我,一双眉深锁。
我该怎么去形容她此时的眼神,似亘古复杂、又清澈可见的凌厉。
我们无声的看着彼此,或许我都不知我固执的问出这句话时,心中是真心多一些还是试探多一些,或许是二者之间有一个从不曾有过。
我只能惶恐而羞耻的别过头,余光中只见陈不雪伸出手,灯悠悠一晃,便灭了,徒留灶台一点暗红的火光,照不亮人与心。
陈不雪将灯掐灭了。
“不,”她很轻很轻,仿佛怕惊动了旁人一般呢喃道,“我不愿意恨你。”
我怔怔的呆在黑暗里,骤然感如梦似幻,周身虚浮空飘飘一般。
陈不雪与我坐的很近很近,灶台的一点余温淡了下来,我扭头在黑暗中看到了她模糊的面庞,恍惚间她便伸手过来,一点一点将五指挤入我的指缝。
额头触上了一片温热,我慢慢是反应出来,陈不雪与我抵额。我们相隔太近,心好似亦咫尺。
“那日游湖我是真心邀你来,那我是我的结亲宴,我想要阿嫂见见你。我是在你来后才想到了,这样做其实不妥。”
不知过了许久,我听到了自己极细极缓的一点笑声,我缓缓舒眉。
“陈不雪,你真的真的很喜欢我吗?你对我的喜欢有多纵容?”
陈不雪一如既往的平静,她在我定定的深望里扭过头,情绪几乎收敛成了一道淡淡的水痕。
她说:“这是另外的问题了”
她又轻吻我的唇角,叫我停止了回答的话语,再也没有继续今夜的问话了,只是很遗憾又很温和的说。
“走罢殿下,再去睡一会儿。”
陈不雪不问我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我亦不再去追问陈不雪,她牵着我走过游廊。
隐有秋风涟漪,落叶一坠。
“我不想杀你了,陈不雪。你日后可以不牵连无辜之人,不造诸多杀孽吗?”
陈不雪愕然回首,她并不知我话里的意思。
我不想再看见骸骨累累的鄢都与皇城了。
将要走到游廊尽头时,陈不雪道:“你真的想要杀了他吗?”
我沉默的看着他,眼却一点一点红了,却被捂住了眼睛,她不愿意我看见她的神色,却很轻很轻的抱了我一下:“那看来,一定是那个人不仅没教好你,更不曾护好你。”
哥哥……那时候只是不在我身边……
我忽然觉得心中好痛好痛,积年的委屈沉甸甸的坠着我叫我慌忙的摇头:“没有,已经足够了。足够了。这样就很好了。”
陈不雪嗤笑一声,道:“待你三分好,你便心满意足全心相待。殿下,那臣呢?”
我张了张唇,我想说前世我待你天地日月可鉴,我的疯魔我的癫狂,我为之累下的皑皑血骨,这样的罪孽我不怕去地狱偿,若有功过名纸一张,尽判我一人便好。
“你为何要……”我止了话语,陈不雪你又为何要皇兄性命?要这天下呢?
你们不过是都为了天下,舍了我罢了。
陈不雪失望的笑了笑,她意不在答案,便也不给我说话的余地,只与我睡了个回笼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