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后,天气渐冷,终于在这个寂寥的秋日,我决定去见一位故人,一位遥远的旧相识。
这日只有我与王昭亭来见沈知,其实沈知在鄢都不认识什么人,更没有机会认识旁人。寡母已逝,故旧断识,文人唾弃,世人玩笑于茶余饭后,沦做一笔谈资。
近郊太冷,我备了一壶烈酒来于沈知同饮,心中只能想起曾经沈知被枷锁压的佝偻,却始终仰头笑看苍天的身影。
见他那一面时笑容里是浩浩荡荡的锐气,眈眈的盯着这天地,永不低头的命薄里写满了苦难,骨血里却塑着命运多舛时不待他。
“其实,我希望沈知能恨我,”我捏着王昭亭的肩膀,为他拾走了衣上的枯草,低声道,“我也是这么懦弱的人,他若是恨我,或许我还能为自己开脱,说……”
“看啊,他都恨死你了,你不算无辜,他日日咒你死。多好,罪孽竟还能如此减轻。”
王昭亭是我在出公主府时遇上的,他执意要陪我来,说也说不走。
他却为我慨然道:“殿下,您不要自苦。”
可我几乎不敢再靠近沈知身死的地方,晴天白日之下,沈知枉死于近郊,被无罪开释的有我一人。
王昭亭看了看四周,道:“殿下,其实您也不知道沈公子逝于何处,不若我们先回去吧。”
他大抵是有心为我开脱,不愿我再找寻下去,其实我也知道我心中惶恐,既害怕找到又不甘不去找寻。
长亭之外长路漫漫,王昭亭陪在我身侧,我拒绝了折玉请我上车,和王昭亭相伴走着,远远见到一池碧绿湖泊,此时近郊树木枯黄,此湖接小山一同萧瑟,风掠湖面便冷风飘飘,无端阴森。
王昭亭取下自己的披风给我披上,却见我出神的看着湖泊,低声唤我:“殿下。”
我方骤然惊醒,问道:“京郊北湖!”
“怎么了殿下?”
我登时如坠冰窖。
沈知!京郊北湖!找到了!
我提裙不管不顾只向前奔去,在枯草的尽头那池湖越来越近,黛黛枯山,寂寥天地,风声呼呼不尽于耳畔。
“殿下——”
远远的王昭亭着急的追在身后唤我,起初我尚能分别他的声音,后来却又觉得他的声音逐渐远去。
奋力奔跑间我眼前骤然黑骤亮,有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重生前黑暗的数年,有时又恍惚悬在人间。
我极力的挣脱着,仿佛垂丝傀儡逃离一般。
“殿下,”我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如果不知日后该如何行,不如走好当下,且思且行。”
“沈知!沈知——”
我极力伸手向虚空抓去,膝盖一软便摔俯在了湖边,半面袖子浸没了水里,刺骨的冰寒骤然侵身,眼前因而天光大亮。
“殿下!”王昭亭慌忙将我捞起来,急迫的拧着我的袖子,道,“殿下!”
我扭头无助的看着王昭亭,嘶哑道:“宣宁三年十二月,沈知……”
我慌忙捂住了口舌,惊恐的抬眸看着王昭亭,我不知该不该将此事述之于口。
王昭亭却只是低头看着我,手掌轻缓的抚摸着我的后背,他很温和的安抚我,悲悯的垂眸,低声道:“臣知道……”
“都知道。”他就这般述之于口,或许此事早就是鄢都不传于外的秘密罢了,“都,知道……”
金乌将坠,恍惚天地间,独我一人此身冻如死灰。
王昭亭道:“此局鄢都,围杀沈知。”
……
我在青玉楼对面的檐下站了许久,起初还有人奇怪的看着我与王昭亭,后来夜色四暮我仿佛沉没在了黑暗里一般,无人见我无人望我。
就好似鄢都从来没有一个叫沈知的人一般,他就这样沉入了湖底,轻飘飘的,连同他的言语、他的文心、他的风骨品德。
和他所说的“我所读为天下书。”
我在回忆的潮里挣扎了太久,我极力的去回想沈知那日的一言一行,回想他和我说的每一句,最终的结果都在告诉我。
沈知知道自己的结局,沈知是自愿赴死的。
这个答案几乎将我逼疯。
我喉间满是破碎的悲悯,最终却统统消散在了躯壳里,成了困兽之斗。
哥哥……
青玉楼是愈夜愈璀璨的,我伏案拨弄着白玉杯,心里始终沉郁一片。
手侧的锅子里烘着热腾腾的羊肉,一壶酒放在碳上隔水煮着。
“吱呀——”
门被王昭亭推开,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恹恹的趴着,颇有些无奈的皱了皱眉,将门关上了。
“殿下,起初,臣是极不欢喜你的。”王昭亭坐到我对面,拎起了酒壶为我倒了一盏,“并不是因为您门客三千。”
我喝尽了杯中酒,并不在意他的话,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他加酒。
王昭亭会意,继续道:“臣厌您枉法,厌您高居云端不落世间,厌您以自己从前苦楚堂而皇之、无愧无疚、理所当然的使天下人苦。”
“您享天家富贵,斥百姓为贱民。臣深恨此等权贵。”
我灌了自己一大口酒,自嘲一笑道:“该说你的但是了吧。”
王昭亭哑然失笑,为我斟酒道:“臣盼明君天下,祈大同理想。殿下,那日您出现在沈知面前求京都府判刑之时,亦出现在了臣的心中。”
“殿下,自那日后臣便发觉您与以往不同了,又或是您找到了那个曾经被您丢失的自己。后来与您相处,发现您有时只是一个……没有得到很多爱的孩童。别人待您一点点好,您都会涌泉相报。”
我的心仿佛被滚烫的油骤然淋下一般噼里啪啦的烫着。
王昭亭认真的看着我,他这样刻骨的眼神,仿佛徒步走尽了一切荒芜,在尽头抓出了那个荒村里的萧蛮蛮。
那我被我自欺欺人瞒下的事实,我极力的自救自耻之下,我学着试探算计之中——
在前世的罪孽深重中,割股疗伤舍掉萧京云方挣扎脱身的萧蛮蛮。
“我在意沈知的命,”我饮着酒,四肢百骸因醉意都无力的蜷缩了起来,“他点醒了我的良知,我挣扎着回到了过去,找到了最初的那个自己,他的命将我一副扭曲的心肠拨正……”
我摇了摇头:“其实也不只是他。”
是死去在黑暗中数十年栖栖遑遑的自省,是无数枯骨性命的索冤。
叫我记起了,荒村时我虽被欺辱良多,孤苦无依,却知待人好的道理,却知爱的道理。
“殿下,今日臣与您尽醉,忘却昨日,忘却昨日。”王昭亭道。
我歪着头面无表情的看着王昭亭满饮杯中酒,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加快了,我以一种很尖刻的眼神看着王昭亭,摇了摇头。
“我再也不会忘记了,再也不会了。”
“我忘不了!”我骤然推了一把桌子,桌脚在地板上划出一声刺耳的动静,我怔怔的抬头看着精致的房顶,烛光在眼中模糊。
“我便是在所有人哄骗下忘记了来处,忘记了姓名,忘记了自己!才变成这样一个萧京云的,他们要我忘记荒村的一切,又厌恶被他们被鄢都扭曲成这样的我!”
“殿下,”王昭亭脸色变了,他久久的坐在原地,无声的看着我忽然落泪了,他用一种几不可察的叹惋语气道,“臣怕是要对您不住了。”
我听不懂她话里复杂的情绪,闭了闭眸,不知在和谁较劲一般:“我都记得,都记得。”
我提壶灌着酒,这酒的辣劲落在肠腹里,像一把蘸着辣椒盐水的刀,要我大汗淋漓的喘气。
扑通一声便摔在了地上。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再醒来时王昭亭醉在一旁,倒是奇怪,我分明不曾见他饮过多少。
莫不是趁我醉倒贪杯?
我摇摇晃晃着,此时半醉半醒,看着凌乱的满屋,浑身觉得一阵空虚。
“也是……酒后不曾乱性,算什么萧京云。”我笑了笑,想回头找水,脚下一拌,便虚软的坐到了地上。
手向后一靠,反摸到一只精致的靴子,我仰面去瞧,下颚便措不及防的一只手托住。
一张明艳逼人的脸庞出现在了眼前,她低头眯眼歪头瞧我,眉眼天生一段狠劲,像蛰在夜里的狼。
我靠在她腿间,看了她好一会儿,无比清楚的唤她:“陈不雪。”
“还认得人呢?”她嘲道。
我面颊蹭了蹭她的膝盖,果见她面色微变,双眸越发深刻的锁着我,掌心下滑到了我颈下。
“二小姐,”我唤她的在家中的称呼,又短促的笑了一声,娇娇的喊着,“陈不雪。”
**陡然欺上了陈不雪的面,她欲动,我亦然。
我手掌撑在她膝上起身,又攀上她的肩,终于整个人落到了她怀里。
陈不雪捏着我的后颈,明知故问道:“做什么?”
我饮了口酒,贴唇去喂她,她却侧面避开了,亦不让我吞,两指搅着,酒便全顺着红唇落在了我的颈肩。
她顺着酒痕吻着。
我因而愈发情起:“二小姐,来吗?”
陈不雪低低笑了一声,她勾着我的腰,道:“您确定要在这儿?”
“又不是没有在过。”我脚踝贴着她的小腿,很轻薄的笑着,纵着自己的神智沉在将起的醉意里。
此际我只想欢愉,酣畅淋漓,或是要陈不雪再折磨我一次,她是要我痛彻心扉的穿云箭,她是剐我心骨的刀。
只要与她一起,只要重蹈覆辙,便叫我如白日之鬼不敢面阳,周身如焚烧之痛。
我便是要痛。
陈不雪一把抱起我,我方注意到她未脱披风,她借着披风与月色遮掩我们,从青玉楼的后门上了马车。
“你不喝酒?”我皱起眉,此刻又想起了翻旧账,便欺身坐到他膝上,娇笑出声,“还是不和本宫喝酒?”
陈不雪握住了我的腰,笑着抬了抬我的下巴,低声诱道:“喝了,殿下喂臣的,臣怎会不喝?殿下再喂臣一口?”
马车摇摇晃晃的,我撑着腰骨意乱神迷,她手指在里面搅和,越发叫我心智混乱。
我五指虚浮无力的抓着桌案,指尖用力到泛白,眼尾拖出逦红一片,轻喘仰颈却是笑声悄悄。
“二小姐,”我嗔她,“以往装什么正经人、豪门贵女?”
陈不雪挑了眉,由着我解散她的腰带,裸露一片。
她手在攀峰,唇却俯在我耳畔:“装没装,殿下不知道?您去,好不好?”
“殿下——”
“好啊。”我轻轻哈气,呢喃道。
我滑了下去。
陈不雪重重的喘了一声,骤然勒紧了我的头发,滚烫的掌心抚在我脖颈上,另一只覆身前上的手力道越发不知收敛。
“二小姐真坏。”我被拉了起来。
鬓边翠簪噔得砸在车内,我耳鸣阵阵,眼前骤然白光轻闪。
我心中却还迷迷糊糊惦记着喂她酒,手掌在桌上摩挲着酒壶。
陈不雪看穿了我的意图,愉悦的笑了:“殿下口中含着呢,还找什么?”
我垂眸昏然,尾指勾去眼角的泪水,低声耳语:“哪里含着?”
马车已经不再走动,却并未停下晃动,迷糊间我听到折玉的询问,此时却顾不上她。
只随着心意快活。
“您猜猜,”水声胜胜间陈不雪道,“臣醉在哪儿,便是哪里含着。”
我嗤笑一声,随后很快笑不将笑,因她而睁大双眸,红唇张圆一滞,喉腔的音未起便被她斩停。
陈不雪提着我的腰将我转了过去,三指深深的压着我的舌,却不过分叫我干呕,她下颚压在我肩窝上愉悦的笑了。
我看着车帘摇摆,隐约可见外面的光,双腿无力的似倾非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