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过石板路拾阶到家主院,范昊屋里的丫鬟见到周玥因前来,连忙进去通报。
周玥因端着个炖盅,候在门外时听见屋内偶尔传来咳嗽的声音,她偷偷瞄了一眼范昊的房间。
只见墙上摆着古色古香的山雨欲来裱装画,两侧的文字被帘幕遮挡,只留下“有子必贤、其人多寿”几个字。周玥因心里莫名的有些紧张,没想到从前电视剧里看着古色古香的东西,到了真身临其境的时候这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得了通报,周玥因转过折屏,走进去福身拜谒。
“周玥因见过……爹。”
会客厅中,范昊正坐在那检查账本,得知周玥因进去,他什么也没动。
“你来做什么?手里拿的什么?”
周玥因见他那张扑克脸相,咬咬牙跳过了乏味的拍马屁环节,“这是花椒蒸梨,玥因知道您身体抱恙,特来献上家乡特产与您相见。”
范昊闻言,不惊不喜地将账本搁在桌上,从头到脚深深打量了周玥因一眼。“蒸梨?你们家不是一直住在宁古塔吗?”
周玥因道:“我……曾经有人教我用金花梨煲汤,说是可以润肺去燥。”
范昊咳了两声,而后指着周玥因手中的炖盅,示意丫鬟将那蒸梨端到桌上。他看了一眼被炖熟了颜色的梨子,一句话没说,拾起汤匙含了一口。周玥因还是有些紧张,但事已至此,她也早已看清了自己和范家的关系。
“在玥因眼中,金花梨不仅仅可以做果子食用,如果这东西只能做果子贩卖,有违皇天造物之心。今日榷场之事全是我一人之过,和范义升无关。”
范昊撂下汤匙,叫下人把东西端了下去,“我的确在为榷场的事情罚了安栋的跪,是他管教小妾无方在先,没想到他为了女人,竟把家业当儿戏!”
周玥因料定范昊定会暗讽自己,她暗笑了一声,反而没那么紧张了。
“我今日既然敢来找您,是作为范家的妾,我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安栋受辱。宁古塔的确冬日苦寒无味,可这不代表金花梨一样没有价值。您不尝试开路,怎么能看见它到底走不走得通呢?”
“胡闹!”
咚一声拍案震掌,范昊大不悦地将周玥因骂跪在地,“别以为范义升喜欢你,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周玥因,你是几孔几窍我不管,你要是敢动范家的根基,我绝饶不了你!”
然而周玥因却不住嘴,“您如果真的有怨于我,根本不会尝我做的蒸梨。况且改变库存囤积一直是安栋尝试的事情,何不容我一试?反正榷场的事情众人皆知,您深识远虑,也不会惩治了安栋再来惩治我,传出去落人口实吧。”
“好你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使范昊死水般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怪不得自己的儿子被这小妾迷得神魂颠倒,如今一试,果真见微知著,才貌双全。
“你来找我,到底想怎么样?”
周玥因站起身子,暗自庆幸保住了自己这条小命。“依玥因的意思,您大可将冬季的库存交给我来处理,如若倾销失败,要杀要剐绝无怨言。要是成功,烦您以一百两还我自由身。”
“好大的口气。”
没想到周诠居然能生出这么个女儿,范昊想到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大儿子,越发恨铁不成钢,“听你爹的口气,你不像个读过书的姑娘,怎么如今看来,名不副实。”
周玥因被他突如其来的疑问问了个措手不及,她红了耳郭,忙打哈哈:“都是我自己偷偷学的,我爹他不怎么和我相处,哈哈……”
片刻,范昊稍稍正色再次审视了周玥因一眼,“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个什么花样来。来人,告诉安栋给我跪倒明日丑时,让他好好反思自己怎么烂泥扶不上墙!”
周玥因露了笑意,“是,玥因告退。”
这一遭摸清了范宅家主的底细,周玥因愈发胸有成竹。她早早歇下睡个好觉,翌日便将战地转移到了小厨房。
宁古塔的寒冬日趋凛冽,次日丑时天空飘起了清雪。可谓是漫天鹄白濛濛絮,雪脊敷檐根根青。
范义升从祠堂回来,一头撞开了房门。见屋里没有周玥因,非龇牙咧嘴地找到小厨房去。
“你怎么来了?”
周玥因正在厨房制作全梨宴,看见范义升顶着两个黑眼圈,一瘸一拐地找进来,有些不理解的想笑。但看见他龇牙咧嘴地扶着膝盖和腰,她还是心软了些走上前。
范义升嘴巴撅得老高:“我怕你见了我爹受闷气,特意来看看你呗。”
周玥因见他表情讨喜,老实答道:“没受气,我不想你为我背锅,澄清一下喽。”
“背锅?你都哪来的新词。”
范义升半信半疑:“那我爹真没骂你?不对啊,他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周玥因:“你还是赶紧回房歇着吧,跪了一大夜还不嫌累。”
说到这个,范义升倒吸了口冷气,听话转身,边走边喃喃:“外能在榷场叫嚣,内能跟我爹斗智斗勇,我这是娶了个仙女呀这是……”
半天过去,周玥因的全梨宴做好,和雪儿你一碟我一碗地轮流端进屋子里。范义升睡醒了起床去看,好家伙,全是一水金花梨做的菜。什么梨子玉米银耳羹、牛乳梨子糕、梨子马蹄水、梨子茶糕、小吊梨汤、桂花梨冻、香煎梨饼,全是没吃过没见过、色艳味美的新鲜什儿。
范义升喜欢的不得了,“冰冰,你这是把宫里内味的御膳房搬出来了吧。”
周玥因和范昊谈过,茅塞顿开,想到做这些东西自己的心情也不错。她哈哈笑道:“姐姐我可是江湖失传已久的大厨~快来尝尝看!”
两人净了手,欢欢喜喜地坐下来。
周玥因问:“好吃吗?”
范义升不住嘴地点头:“好吃!冰冰,你会的可真多。”
周玥因:“你说我们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卖怎么样?”
范义升皱起眉头:“冰冰,这……宁古塔的人冬天没有活做,家里还愁怎么糊口呢,好吃是好吃,可是没钱买啊。”
周玥因点了点头。
片刻,她吃了一块牛乳梨子糕,旁敲侧击地问道:“范义升,听老爷说,你们家有个梨园啊?”
范义升饿着肚子跪了一晚上,一见到东西就狼吞虎咽塞得直伸脖子,“是啊,吧唧吧唧,我家种梨,那园子可大着呢。”
有了梨园就好说了。周玥因心里盯着范家这园子,眼珠儿滴溜溜转个不停。
“范义升,你明日带我去看看呗。”她说。
范义升并无不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周玥因大冬天非要跑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你去那破楼干嘛?吧唧吧唧,那地方冬天外边只剩树杈子了,楼里既没人、也不烧柴,你进去还不如外边暖和。”
说了三两句,桌上的吃食已然消失大半,范义升吃着好吃,忘了问都叫什么名字。好在周玥因就在身边,他也不急着问,只是更在乎周玥因对梨园的态度。
周玥因擦擦嘴巴,“反正你家有梨园,自然是想办法利用起来咯。”
范义升还是想不通一个冬天毫无生机的梨园有什么可利用的,“冰冰,那地方你还想怎么利用啊?春夏的时候种梨能有花有草,楼上能请两个唱戏的赚碎银子,这寒冬冒雪的,谁回去那地方找罪受去!”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冰雪经济。这东西我最了解!”周玥因神秘兮兮道。
范义升在她面忒前好说话,“行,你想去就去,我都依你。”
范宅距离梨园很远,尤其在宁古塔这种被雪吹覆盖车辙的冬天。周玥因坐在轿子里几度撩开轿窗的轿帘记路。
眼前只看见白茫茫一条长街,三两个卖炊饼和沽酒的商贩挑着扁担冒着风雪沿街走,冬捕的渔民和猎户亏本兜售费尽心机抓到的野兔和冻鱼,而百姓们紧闭房门,足不出户。
“唉,大家果然都不出门。”周玥因叹气。
范义升却习以为常,他将携带的汤婆子往周玥因怀里揣了又揣,把她头顶的灰鼠斗篷拢了又拢,“等到了春夏就好了,宁古塔到了冬天就这样。”
“一定会有办法的。”
周玥因抱着汤婆子,正欲再次撩开帘子向外看,只见在不远处的街角,顾燮正压送一批新发配来的囚犯道官府画押。他的身影立在雪中宛如一堵黑色的高墙,分外惹人瞩目。她心底咯噔了一下,放下轿帘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周玥因握着汤婆子的纤纤玉手。
“冰冰,你是不是冷了?”范义升见她面色不对,悉心安抚道。
“没……”
周玥因心不在焉,“还有多远的路?”她问。
马车又行过一段路程,范义升掀开轿帘,成片广袤的无际平原出现在眼前,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仿佛地平线的另一端也是同样无趣。
“快了,咱们已经到松江了。”范义升说。
“松江?”
周玥因闻见这个名字,稍稍回神。她也撩开帘子,看见那平路澄江被凛冬瑞雪笼罩,原本流动的江水静练如画,偶有百姓穿着皮帽貂裘站在上面凿冰钓鱼。
“原来宁古塔也不只是土地,这里还有江。”她喃喃到。
“你没来过?这里夏天还挺好看的,我可以带你划船,到时候就有的玩了。”
范义升似乎总能发现周玥因的破绽,却又不知是不是没有怀疑她,他从不过问别的东西。
“嗯。”
周玥因搂紧了汤婆子,感觉自己有点想家了。说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可在看见落雪后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灰山封江之后,心里酸酸的。没想到东北的她死了也重生在这个地方,命运巧合得像一切早就安排好了一样。
很快,只听轿外马鸣嘶吼,他们的轿子随之停了下来。
范义升手说“到了。”
周玥因敛紧自己的灰鼠斗篷,随着范义升走出轿外。只见皑皑亘野,一望无际,四角苍茫,金辉雪降。周玥因的思乡之情一时间被眼前的冰河千里震撼,范义升拉着她往前走,一路上视线只怕不能观其全貌。
范义升:“下边是梨园,这就是我说的破楼。”
跟随范义升的步伐走去,眼前一栋朱漆色歇山角楼拔地而起。那角楼足有三重之高,远远它屋顶上脊兽掩雪傲立,兽下飞檐与风铎挂冰粘风,檐旁垂莲河滴水瓦当起落交错,门口抱鼓、头顶垂莲。不知是何处向范义升所说的一无是处,何处冬季来这里找罪受。
“你管这叫破楼?”周玥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