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机心跳剧烈,他此刻的目光并不锋利,温和冷静,却昭示着他与她之间无法再掩饰的心照不宣。
江焉明明日夜都怕她看出破绽,怕自己全无胜算一败涂地,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她,可她当真清楚明白看穿他心意时,好像悬剑落下,他终于得有喘息余地。
他此刻甚至回想起来,她究竟是何时看出他心有不轨。
记忆纷至沓来,江焉兀自点点头:“难怪离开行宫时,清机一路上一面也鲜见我,原来不是听我的话安心静养。”
“回来那一日,我等不及地去见清机,清机不动声色抽开了我扶着的手,又顾左右而言他话了许多政事,原来是堵我的嘴。”
“养病一月,我登门时,清机多有小憩之时,我自然不好打扰。”
“让德福传话,反守为攻,清机装聋作哑,害我险些忍不住表白,自己却冷眼旁观。”
“公务繁多,总不至连与我用膳的时候都抽不出来,原来是清机不想,有意冷落。”
“秋猎前百般推脱,其实根本没有他由,也是不想而已。”
江焉浅笑望着她,却一字一顿:“直至方才,全是谎话,清机只是想回去而已。”
苏清机无法再粉饰太平,掀衣跪地。
江焉却是心平气和,很诧异:“清机这是做什么?”
“只是不欲接受一个人的爱慕而已,何罪之有?”
苏清机垂首,浑身紧绷,咬牙慢慢道:“不识好歹,是苏清机之罪。”
江焉神色莫辨,望着天色破晓时自己为她取下的冠,蓦地笑出声。
“起来罢。”他的声音听起来纵容又宽容,说出来的话却截然相反,“你若要按请罪来,朕便也只能按请罪来。”
苏清机只能僵硬起身,坐回原处。
气氛一时凝滞古怪。
他不让她请罪,可她不能真的便当自己无罪,既然现在已是心知肚明,便也只能话说分明,愧对他厚爱。
苏清机动了动唇,可还未开口,就又听他轻笑。
“原来不想见一个人,有这样多办法。”他低了声,已似喃喃自语。
苏清机心跳加剧,几乎控制不住要再次请罪。
可她动也不敢动,甚至,还要强迫自己抬起眸,竭力保持冷静。
他仍在看她,或者不如说,他一直在看她,终于不用再掩藏眸中情愫,光明正大地看着她。
见她抬眸,他露出了个浅淡的笑,将桔子放到她碗中,自然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江焉温声问:“清机当真对我一丝男女之情也无?”
苏清机其实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
有?没有?似有似无?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似有似无又如何。
但她没有反问,只是遵从内心摇头。没有犹豫地道:“是。”
江焉沉默片刻,继续信手斟茶,他的动作从容不迫,语气也是:“清机既如此说。我也只能认。”
“只是。”
修长如玉的手指将茶盏徐徐推到她面前,“既然无情,清机又为何从京城奔赴景宁山。”
江焉执起茶盏啜饮,掀起眼皮,直直望她,语调戏谑:“怕我好端端突然死了江山无主,以致天下大乱么?”
不等她答,他便确信地、煞有其事地自说自话:“也是,清机一向清正,忧国忧民,我死了,只能从旁系挑拣不成器的孩子坐皇位,届时朝堂斗争少不得要让清机焦头烂额,还要扶持幼主,担心社稷动荡,外族异向。”
苏清机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可她注定要让他失望。
“臣非草木,不能无情。”她轻声反驳,“只是世上情谊甚多,不止儿女私情。”
“臣十五岁与陛下相识,多年来相知深信,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乍闻陛下猎虎受伤,自然震惊担心,慌张难当。”
苏清机一双明眸坦然而坦荡:“如果可以,臣甚至愿意代您受伤。”
解释得很好,好到无懈可击。
就像江焉从前深信的那样。
清眸静静注视着她,不疾不徐道:“好。这是清机对我独一份信任的解释。”
“那么,毫无防备在我面前睡着,也是因为深信与我么?”
他将茶盏放下,翻过右手,冷白皮肤上什么细小疤痕也没有。
“心疼我做素舆划伤,清机亲手为我上药,没有假手德福,又有何解释?”
江焉神色很平静,甚至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询问。
苏清机头皮发麻,原来在那些她根本不曾留意的时刻,都被他记得清清楚楚。
她深吸口气,再次提衣跪下,脊背笔直。她道:“男女之别,是臣疏忽,是臣之错。”
江焉静静瞧着她。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这几个月来,他常有辗转难眠之时,都是在想这一刻的情形。
“清机要执意请罪么?”他语气温和。
苏清机不明白的地方,正在这里。
他究竟想如何。
她再度回到原位,为强迫冷静,甚至开始吃烤得微微沁出蜜汁的桔子。
“清机反应过来后,应也知道方才我为何能发觉罢。”江焉不再“翻旧账”,将话头转了回来,又低下眼看自己左手,喃喃道,“若是从前,清机绝不会抽回手,反而只一心顾着瞪我,不许我动伤处,气性大了,还要阴阳怪气一番。”
甜香浓郁在此刻仿若无味,苏清机早在行宫莲塘边便意识到,在自己无知无觉时,与他的相处究竟有多越界。
可当听他亲口提起,她心中更加难言,乃至微微心乱。
她确信从未对他起过男女之情,可在日夜相处间,一些界限不知怎么竟模糊了,她从一个心澄如镜永远说着“臣明白”的臣下,变成了个、了个……如他所说,会瞪他,不许他动伤处,气性大了,还会阴阳怪气他的苏清机。
他可是君上啊。
苏清机循着记忆,一直回溯到快要离开江南时,她听书坊掌柜介绍便噗嗤笑出声的话本。
十分大不敬,她却灵光一闪冒出个主意大胆呈了上去,隔着千里促狭笑嘻嘻送给他。
“清机觉得,这又从何解释呢?”
他的声音打断了苏清机的心绪,她平静回答:“臣不知。”
平静中带着真心,她真心感到困惑不解。
江焉终于能够当着她的面叫出这个称呼,近乎郁卒喟叹:“……小木头。”
就知道她不知道。
他换了个问法,循循善诱:“那清机也会这样对待旁人么?顾扶危?卫知微?公仪襄?乃至你府上的芃娘、桐娘?”
“情急之下,你会按住他们的手么?按了后浑然不觉,一直不放,只顾着气他们擅动伤处?”
说完,他已十足自信,平静定论:“应是不会罢。”
苏清机张了张口,却并非哑口无言。
“臣不会。”
“因为臣女扮男装,不会轻易与人接触。”
江焉还未因那句“不会”满足一二,便听她下一句。
她还有第三句:“时与日驰,臣在陛下面前无任何秘密可言,这是任何人都无可替代的特殊。陛下若以此为证,臣同样无话可说。”
江焉生生梗住了。
他直直望着她,她不避不闪,与他对望,眸底漫起坚定的歉意,果不其然,她抿唇,直攻:“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江焉竟不知该不该欣慰,起码她不是一副请罪模样说这句话。
他让自己再度冷静下来。
“清机是不喜我的容貌吗?”他问。
苏清机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想,她摇头:“非关陛下,陛下很好,只是我从未想过……与陛下,如何。”
江焉敏锐意识到什么,他试图抓住,慢慢问:“如何是什么意思?”
苏清机终还是垂下了眼帘,才能道:“从未想过与陛下有除君臣之外的任何关系。”
从未。任何。
江焉蓦地笑了,“清机在拒绝敏国公府小姐时,也是如此冷酷绝情吗?”
苏清机沉默。
江焉又浅浅笑了笑,仿若自言自语:“朕其实很无趣,清机不喜也是应当。”
苏清机忍住了没有辩驳什么。只是道:“臣终究没什么好。”
江焉置若罔闻,出了会儿神,轻声问:“那清机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苏清机没什么喜欢的,她如实道:“臣这一生从未想过以女子之身与谁白头偕老,从未对谁有过思慕之情。”
江焉猜到了是这样。她从小被当做男子养,女子的一切都不被允许,连穿件女子衣裙,对她来说都是不曾奢求过的妄想,遑论如寻常女子般思慕姻缘之事。
无论是被条条反驳,还是被斩钉截铁拒绝,江焉由始至终都十分平稳,温声道:“那清机可以现在开始想。”
他修长匀称的手指指自己:“清机觉得我如何?”
未及她拒绝,他便正襟危坐,冷静而平静的脸上出现名为紧张的情绪,清眸仿佛被点了把野火,热烈灼烫,专注望着她,缓缓道:“我心悦你,想与你结为夫妻,白头偕老。”
“你一贯善思,什么事都能很轻易想明白。”
“与江焉此人成婚,你愿意吗?”
作者(指责):直球也太直了!会吓到清机宝宝的!
江焉(冷静):对这样不开窍让人又爱又恨的小木头,就是要打这样的直球,吓到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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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