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酒栈是方圆五十里唯一一个酒栈,一大早门都还关着。平日也没人那么早来照顾生意,可是今日却有人突兀叩门。
小二一边系腰带一边操着浓重的口音应,“来了来了!”
他把门打开,看清门外之人,不免心头一跳。
这瞧着怎么像那些走江湖的莽人?
不敢起冲突,他把人迎进门,赔笑道:“我们这儿刚刚睡起来,连水都没打呢,您容我去洗个脸再来伺候?”
脱身后他立马去把掌柜叫醒,他们掌柜突然被吵醒,很有些不耐烦,但看他实在如临大敌的样子,还是大发慈悲穿起衣服从后堂到前面来。
这酒栈虽说是酒栈,可其实简陋得很,上下两层木楼而已,前后也就只有前堂后堂。扎在这道上,南来北往的人倒是都看得见。
外面有马嚏声响起,掌柜朝外瞧了一眼,来到柜前,才看向突如其来的两位不速之客。
这两人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形较纤细,一袭藕荷颜色的衣裙,没有束袖,手指也纤细,头戴黑色幕篱,将容貌遮得严实,肩裹妃色披风,披风下背着一柄剑,剑柄贴着她的后颈,只能看出不是什么镶宝嵌玉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剑。男子却一身书生打扮,衣裳寻常,不是什么绫罗绸缎,他长得端正清雅,同样身形修拔,与五大三粗的莽夫沾不到一点边,反而看起来真的很有学问,假使他手边没有放一柄短剑。
明明遮得严实,也没有回头,女子却好像背后长眼睛一样知道掌柜来了,噙着笑道:“两壶酒。”
男子瞧了她一眼,看向掌柜,“要温两遍。”
女子几不可察歪了下脑袋,可以想见她的无奈。
掌柜挑眉,对小二道:“照客官说的办。”
几乎是同时,女子好奇开口:“这儿好像只有掌柜这一家酒栈?”
“难道是不赚钱吗?”
掌柜还未答,片刻后,她幽幽疑惑:“既然不赚钱,掌柜怎么还一直开着这酒栈呢?”
竟果真是不速之客,掌柜倚着柜台,慢悠悠道:“二位侠士所来为何?”
也许是他的不慌不忙太过精明老练,女子取下了幕篱,她依然没有回头,只是纤细的手指头一下一下叩着饱经沧桑的木桌,偏头向一旁男子,“小鸡,他比你猜测的还要聪明,这可怎么办啊?”
小鸡?行走江湖谁叫小鸡啊?掌柜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的声音既不粗犷也不阴柔,有一种奇怪的沙砾感混在难言的多情里,显得格外浪荡风流,笑起来时尤其显著。
名唤小鸡的男子却像没听到一样,无视了笑声,只看着女子,“敌众我寡,不敌便跑。”
看起来有些古板的君子死节在身上,却说出了这样的话,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掌柜似笑非笑,“彼此皆为二人,何来寡众之分?”
男子闻言看向他,他的目光并不锐利,但是平静而冷淡,好像不是身处边塞,而是在自家书房一样。冷淡中又夹杂着平淡的冷酷,像看一个死人。
“如何没有寡众之分。焉知足下还容有多少马贼。”他淡淡道。
马贼?掌柜诧异。这可太冤枉了,他啧了一声,“原来是前来行侠仗义的侠士,看来已经趁夜斩杀了一些?”
他摆摆手,“杀多少都好,只是侠士看起来赶了半夜的路,一早饮酒只怕伤身,我还是让人做些饭菜来罢。”
男子闻言目露古怪。
在确认这掌柜真的到柜台后面执笔算起账后,他复看向女子,女子思索须臾便欲言又止地对他道:“或许,是你想多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消弭。
卫既明皱眉,眸中含义明显。种种线索都指向这个酒栈,乃至这个酒栈掌柜。他一定在马贼中拥有着不低的地位,极大可能是实际头领。
单解决了马贼,若不把此人解决,只怕天亮后得知消息此人会立即集结更多的马贼追杀报复。因而他们趁夜行动后才会一刻不停地朝这里赶来。
江昭明白他的意思,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掌柜看起来账不少,算盘打得响,笔也落得快。
她收回视线,对卫既明眨眨眼。怎么办吧。是宁可错杀不能错放,还是怎么。
在平日,卫既明是绝不赞同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只是有时会例外。
卫既明敛眉望她。有没有关系也很难查证。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算珠声音不停,年长的掌柜分外安静。
说实话。他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查到那些不知是什么的驱使马贼的“证据”。这于他而言很危险。
他低着眸,坐着的二人看不到他的眸色,自然也不会知道他此刻心头冷峻。
如若必要,只能除掉他们。
江昭明白了卫既明的意思,她莞尔,信手抽出被他放在手边的短剑。
然而还未起身,拨动算珠的声音忽然停下。“两位既然前来,想必是有一二证据?可否容襄某做个明白鬼?”掌柜执笔笑吟吟问道。
纵使那女子看起来是好手,若要除掉也并不费什么力气。只是。只是他们看起来当真是行侠正义的侠士。两个好人。还是弄清楚些罢。
江昭敏锐捕捉到了他话中的重点。她眯眸,在卫既明眼中看到同样的信息。
很怪啊。既不像是好奇驱使问一问将死之人,也不像是真正好奇那证据是什么,马贼之于他似乎无足轻重,至于“明白鬼”,更无从说起。他这一句问话,究竟是想要得知什么?
江昭把玩着短剑,卫既明开口:“这条道上有多少马贼。”
非但置若罔闻,还又抛个问题。看起来也不像年少狂妄的人,那便是自小心中有成算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掌柜感慨着慷慨给了他答案。
他听了后,不知得到了什么信息,偏过头,那女子便把短剑放了回去,她伸了个懒腰,“饭呢?菜呢?酒呢?”
掌柜也得到了一些信息。起码那些“证据”,他们并不放在心上,此事已了,更不会与人提起。
杀好人不容易,不用杀自然是最好。大不了搬了酒栈改茶馆便是。掌柜漫漫想着,扬声催促后堂小二。
他复打起算盘,在算珠声中,二人并未有何言语。看来杀了人又彻夜奔袭,他们也需要片刻安宁休息。
听到小二求助,他放下笔去后堂,帮忙拎了酒来。
许是看气氛变得和谐,小二也放下心来,放下饭菜笑呵呵问:“公子是富贵人家吧?”
的确,普通江湖客可不会坐得端直,连衣角都妥帖顺垂,没有丁点儿凌乱,遑论他忽然取出杯盏茶罐乃至水囊的一丝不苟。他甚至没有先答话,而是请小二置炉来,看起来除了煮茶别无他意。
比起来,他身边的女子看着倒像是他家中人雇的护卫,姿态寻常,不拘小节,背上的剑似乎时时刻刻都不曾解下。
小二应了好,不经意看了女子一眼,左脚顿时绊到了右脚摔得结实。
掌柜酒还没放下,见此奇怪,小二爬起来,连脖子都红了,结结巴巴:“这、这位客官太好看了,失礼了。”
说罢,一步一回头地回后堂去,失了魂似的。
掌柜也能理解,毕竟这地界哪有什么好看姑娘,他放下酒,便见男子试了试温度,随后取酒盏斟了半杯,推到女子面前,女子坦然自若接过,啜饮一口,赞道:“倒还不错。”
哪里是公子与护卫,分明主属要掉个个儿。
掌柜看了两眼那短剑,莞尔:“长剑御敌,短剑格杀。原来是参差剑。”
两柄剑原为一人所持,想来是进门时女子顺手将短剑交给男子奉着,空出手来歇一歇。
女子闻言,懒洋洋笑:“掌柜见多识广。”
“不是什么有名剑器,一曰伐难,一曰屠苦。”她道。
还真是侠士无疑,只是掌柜却觉出,其举手投足间有着说不出的矜贵之气。
觉出来后,他没有试图再判断,而是又看了两眼短剑。看起来是玄铁所制,削铁如泥。这小姑娘还真是大家出身。
出身大家却抛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出来行走江湖,何尝不算另一种君子之节呢。
掌柜敛眸,在旁边桌前坐下,望向门外。
两匹马孤零零在清晨的西风中,望不见烟云富贵,也望不见宝殿高楼。
自从行走在外,什么风吹草动江昭都留意得到。掌柜言行举止她自然也看在眼里。不过这是别人的私事,与她不相关。
她以指蘸酒,在桌上点了点,卫既明微微颔首,两人这样短暂交流着,直到掌柜看向他们。
卫既明看去,他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忽然道:“你有些像一个人。”
毫无疑问,他所指是江昭。
江昭挑眉,“我与我祖母是有些像。”
不是长相。是她举手投足间。
她手指在桌上圈点,神色平淡冷静,眉宇间沉着自若,宛若举重若轻。
很像。
眨眼之间,江昭已经意识到,这个掌柜一定见过娘亲。
这其实不稀奇,娘亲为天子近臣,不知道办过多少差事,去过多少地方,更不知道用过多少人、有多少人曾见过她。
江昭大略打量这掌柜,他形容落拓,长发懒束,落几缕在额前,微微卷垂过深邃的桃花眼,平添潦草浪荡。可以想见,年轻时候有多么俊美招人。
无论是容貌还是胆识,这样一个人没道理会在这儿蹉跎半生,他曾见过娘亲的猜测愈来愈站得住脚了。甚至,可能不止是见过。
“敢问足下名姓?”她问。
就连这点,都很像。无论见谁,她都客客气气,好说话有礼节的模样。
江昭看着掌柜负手伫立,望着外面,风流多情的嗓音分外平静,静静答道:“在下复姓公仪。”
公仪?他方才不是自称“襄某”吗?
江昭疑惑不足一刹,忽然记起什么,卫既明与她同时记起,视线相及间答案呼之欲出——公仪襄。
那个以一己之力变革科考之人,在他获罪流放的那一年,各州府无不曾受牵连,发落了不知多少人。
流徙三千里,江昭记得清楚,可这人怎么会在这儿。
她快速思索着,此人曾是娘亲“党羽”,难道是娘亲另有差事交予他?可背着这样一个罪名的人,娘亲真的能放心用他吗?
也许须臾,也许很久,这个公仪襄转过了身。他的视线准确无误越过了卫既明,望向她。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目光,江昭无法形容,只能感到他似乎没有表面上那样平静。
江昭心头警觉,这个公仪襄不会曾经心悦娘亲吧?不会曾经在爹爹娘亲之间从中作梗吧?
在她飞速思量时,公仪襄望着她。
这个年少的姑娘容貌娇妩,别有艳光,眉眼虽有风霜,可依然遮不住雪肤花貌。极出众,只是并不怎么像那人。
他心中泛起难言的失落,有些恍惚。
她的女儿应也是这个年岁,抬眸敛目间那样像,甚至眉心微不可察的抽动都一模一样,怎么会不是?真的是他猜错了么?
方才正因发觉那一二相似,他才转过身,不敢端详相认。
他实在,太久、太久、太久,没有见过她了。
他以为自己几乎快要忘记她的模样。
可是当那一二相似摆在面前时,他才发觉自己从未忘记过。
他因此,甚至不敢、不舍得再见那眉眼,只怕看一眼,少一眼。
他平复了许久,才敢转回身,然而,竟认错了?
小姑娘神色犹疑,约莫很想问他看她做甚,但到底没问,只是继续与身旁男子无声交谈。
公仪襄恍惚许久,心头大起又大落,失神的模样看起来竟有些颓唐。
外面马嚏声忽响,公仪襄用力按了按眉心,再睁眸,里面一片清明。
他正欲回去继续算账,可是看到男子侧身敛眸,如水清淡,不知为何,让他看出丝似曾相识。
公仪襄打量着他,他巍然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察觉似的,仍旧与同行人交谈。
公仪襄“嗤”了一声。连这德行都像极了讨厌的卫知微,不用看那脸也能确认。
听到他的嗤声,两人皆是一顿。这谁,卫小鸡?他目露尽力。而他对面。
公仪襄重新看去,她丝毫没有暴露的窘迫或恼怒,坦荡地漫不经心啜饮一口。
是真的很像。但又不那么像。
如果是她,她连一丝一毫的心神都不会分给他。
公仪襄重新端详她的脸容,细看之下,其实能看出几分说不出的相似。
他怅然若失,险些连这小姑娘说什么都没听见。
他想,不愧是她的女儿,若非他发觉卫氏子的端倪,只怕会被轻易有意混淆过去。
如她一般的聪敏,如她一般的不动声色,如她一般的断然果决,也如她一般,心怀黎民。他果然没有认错。
“公仪掌柜因何发笑?”她如此问。
他们二人看起来关系甚好,想来卫知微这些年也算仕途通达。可以常常见到她。
嫉妒一闪而过,公仪襄心平气和瞅了卫知微儿子一眼,道:“想起有人叫小鸡,觉得有趣。”
能在外这么叫,足说明她的女儿可不是什么为人着想的贤惠性子,反而古灵精怪,俏皮得紧。自然不会在意他同样以此取笑了。
果不其然,小姑娘一下破功,眉眼弯弯,乐不可支,一边笑一边道歉,“逢晦,下次我绝对好好叫你名字。”
卫小鸡,卫逢晦,只对着她动了动眉头,可以看出有些无奈。但转过来对他,又是那副令人厌恶的平淡样子,陈述道:“公仪掌柜在此地小有完满,应见惯南来北往,不会将我等萍水相逢放在心上。”
既然是她的女儿,那便没什么紧要的了。对别人暴露名姓,已是他之一错,不知道如果告诉她,她会不会不虞。
公仪襄思及此,轻笑出声。
卫逢晦不为所动,“难道公仪掌柜又是想起有趣之事?”
公仪襄懒懒瞥他,心神勉强收回了些。
只是下一刻又想起她。明明她的女儿在这里殊死拼杀,她却不曾对其透露半点他的存在。她一定,有她自己的谋划。
记忆中那人举重若轻周密筹谋的样子熠熠生辉,从前许多人背地里骂他就是她的一条狗,真是慧眼如炬。
公仪襄实在心情好,抱臂悠悠道:“是啊。想起有人每日被苏相骂得狗血淋头,换我一定羞愧投湖自尽。”
这说的不会是卫伯父吧?江昭觑卫小鸡一眼。
他根本不为所动,只道:“殿下与我用完饭便离去,不叨扰了。”
公仪襄挑眉,并未说什么。
她的女儿请旨伐北,他还是知道的。所以这个小姑娘不是什么大家出身行走江湖的热血儿女,而是大军前锋。如果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却去剿了马贼,只能说明那批马贼阻碍了他们的作战计划。连夜奔袭来此,为的恐怕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两个年轻人一定也在心中思忖着他扎在此处的缘由,疑心会不会有何秘辛,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深刻清楚她一贯的好掌控,踟蹰是否与她相关,是否不能擅自打探。
他心中更加泛起涟漪,宛若死水微澜。公主上战场,闻所未闻,更不用提还是主动请旨。如此有大主意的公主,兼自小有成算的人,这两人还带着风中的血腥气,只怕头发丝上的血迹都还未抹去,即便如此,可也不敢轻易冒犯忤逆于她。
公仪襄身心都舒坦起来。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朝哪里进发,他想了想,提醒道:“六百里外的山脚下有条河,那河近日不能用。有疫病。”
他就只说了这个信息,其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关系错综复杂,为什么会知道北狄内部有疫病,甚至具体方位都一清二楚。
江昭与卫既明对视一眼,干脆道:“多谢掌柜。”
小二过来将炉子搁下,卫既明一丝不苟有条不紊煮茶,公仪襄哪哪儿都看不顺眼,“跟卫知微一个德行。嗤。”
他看起来好像很讨厌卫伯父,江昭回想了一下,据说当年这个公仪襄和卫伯父同在娘亲手下当差,但公仪襄是娘亲身边的红人,常常委以重任,卫伯父不过办些小差事而已,甚至常常被刁难。明明碍不了他的道,却惹他如此讨厌,那就只能是旁的缘由了。譬如说他心悦娘亲,所以看不得卫伯父“每日”在娘亲面前晃。
江昭被自己的猜想弄得无话,如同他看卫伯父不顺眼一样,她也看不顺眼他了。
小鸡垂眸,神态专注,江昭知道他是在全神贯注计算时间,她收回视线,悠悠道:“倒还是不一样的。卫伯父少有闲暇,没功夫煮茶。逢晦就不一样了。尸首堆山的地界,他都有胃口。”
公仪襄不置可否,他视线放空,又想起那人。
她的女儿就在眼前。倘若问些什么……
迫切与胆怯同时充斥他心尖,他都不知自己竟会有这天。
终于,他唇齿欲启,少女却陡然抽出短剑刺出,变故突然,他朝外看,看到一个异族少年小腿被那柄短剑刺穿,瞧着姿势,似乎欲转身逃跑。
专心煮茶的卫逢晦同样瞬间凛然,只是在确认他的殿下无碍后才冷静下来,外面那人小腿处溢着血迹,却仍然不管不顾往外爬,少女嗤笑一声,自袖中甩出长鞭,鞭尾如蛇般准确无误紧紧匝绕他的脖颈,令他很快脸色涨红,不得不妄图挣扎开来。
不过都是徒劳罢了,她用了些力,手背青筋微显,那人便被长鞭拖了进来。
这地界四通八达,各部的人都有些,集市上便是如此,酒栈这边会有更不奇怪,不过这么一大早倒的确意外。想来只是路过,却听见一些不太寻常的话语。
人被拖了进来,少女却并未卸力,甚至更用了些力气。在那人窒息之前,她才悠悠把鞭子收回来。卫逢晦起身,将奄奄一息的人拖近了些。
他寻常地等了片刻,觉得对方应当有理智回话了,才温声道:“你听得懂我们的话,也听得出来我们是谁,看来不是普通放牧的百姓。”
他的话语不紧不慢,那少年气若游丝,什么都答不上来,瞳孔涣散。
他的视野中,年轻的男子单膝半蹲在自己身边,另一个男子负手立在远处,而他们之间,那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少女稳稳坐着,把玩着那条长鞭,居高临下望着他。
她笑得散漫,开口,竟然是胡语,“如果你听说过我,那你真不应该逃跑。”
少年控制不住地紧咬牙关,伪装都烟消云散,一双狼一样的绿眼睛布着血丝。
这个看起来比羊羔还要纯善的柔弱少女,根本就是魔鬼,她屠了多少人,恐怕自己都记不清了!
一人一句,便已经将此人的身份探得差不多了。大抵是某个部族将领娇生惯养的幼子,再具体些,稍稍探一探就能得知。
江昭将鞭子收回袖中,漫步到卫既明身侧。她宛若仔细瞧了瞧趴在地上动不得的少年,竟然很好说话似的温柔道,“我有个弟弟,你看起来和我的弟弟差不多大。总有些不忍心杀了你啊……”
卫既明听罢,便将贯穿他小腿的短剑抽出来,随后有条不紊按住他的手,挑断了他的手筋。
堂内一时泛起血腥味道,他大口大口嗬气,青筋暴起,绿眸中布满怨毒恨意。
江昭勾唇一笑,“看清楚些,好好记住我的脸。我将结束百年来的征伐,待你成为我的子民,我会一并宽宥你。”
少年几乎就要愤吼出声,像濒死的野兽一般,哪怕死也要扑向前撕咬下血肉来,卫既明从容将他弄晕过去。
江昭回到桌前坐下,她还没吃完饭。卫既明也站起身,将血迹遍布的短剑在自己衣袖上擦拭干净,奉与江昭,而后才坐了回去。
江昭瞅了一眼炉上茶壶,认真进行思考:“……火候是不是错过了?”
卫既明看一眼,道了句是,又道:“重煮即可。”
江昭很难不看向公仪襄,深沉说:“掌柜所言不无道理。”
自然是说卫逢晦这令人无话的德行做派了。只是虽如此说,可她眼底眉梢却并无什么不满,俨然没觉得哪里需要改。
公仪襄瞧着这卫小鸡又一丝不苟重复了不久前的所有动作,翻了个白眼。他移开视线,看看地上不省人事的人,道:“你的力气倒很大。”
与她很不相同。
他的话音平静,什么风流浪荡都烟消云散,一时竟显得端方清正。
江昭琢磨两个眨眼,意识到了这人的未竟之语。她有种想将这人打入天牢的冲动。如果爹爹在,这定然是他此刻所想。
也不知爹爹从前是如何忍下他的,她似笑非笑,“毕竟自幼习武,还有爹爹娘亲在侧指导。”
公仪襄自然觉察出她的不喜,只是他并不在意。至于她话里“爹爹”二字,已被他全然忽视了。
细想想,力气小也并非那人所愿。只因她自幼读书,才十来岁就中了秀才,哪里有正常研习君子六艺的机会,就更不用提锻炼气力了。后来她又一心为主君赴汤蹈火,应酬交际谋算几乎一刻不停,没有累出病都算她体格强健,哪里有什么空闲习武养身。
他在她身边时,连踹个人都是淡淡让他来。他也从来不欲她费力气就是了。在听闻有公主降生后,他怔愣许久,后来,有意无意打探了许多。他打探得隐蔽,并不会引人起疑,也只得到只字片语而已。
都道公主极得帝后宠爱,长于帝后臂弯。
他听了后,心中却在想,她的力气只是寻常女子的力气而已,哪里能长久抱着孩儿。
只是若她实在心爱……那便忍着臂弯酸疼也不在意的。
对待真心,对待所爱,她一向不余遗力。
公仪襄在漫长的岁月里想过许多遍,倘若一开始,第一次见她时,他端端正正呈了拜帖,一切一定截然不同。
只要他那时真心悔过,她未尝不能如同对待卫知微般对待他。在东窗事发后,她也未尝不会试着保下他。
归根结底,还是他最后悔的那个缘由。
道不同,不相为谋。
公仪襄眉眼寥落,好一会儿,才低低敛目。
方才她的女儿说她也会在侧指导,这定是无稽之谈,不过在侧陪伴倒是极有可能。女儿第一次扎马步,第一次拿刀枪,第一次登上马镫抓紧缰绳,她一定都在,还会露出欣慰喜爱的神情。他从来没见过,想象便也不得圆满。他还想到她的孩儿启蒙时,也一定是在她怀里,被她温柔握着手带着写下第一个字,无谓晴雨,那一定是极静好的一幕。
江昭只管自己痛快,不管无关紧要的杂事。是以她根本没去在意这人的反应,而是瞅着卫小鸡的茶。
说实话,这一路奔波下来,她还真想品一口清冽有滋味的茶。怪不得卫小鸡永远随身携带,只为满足有时突如其来的兴致。
待公仪襄敛下心神,便见卫逢晦按住小姑娘手腕,不赞同地摇头。“酒凉了。”他道。
江昭下腹确实有些酸坠,用凉物会更不适。她能怎么办,酒温正好的时候她才喝了两口而已,谁知道会出这般扫兴的岔子。
她提出一个好主意,“把你的茶倒了,给我煮一煮酒罢?”
委实是骄纵了。但她又的的确确是个公主,这么点骄纵便好像根本不算什么。
公仪襄听得想笑,他过去拎起酒壶,悠悠道:“何必强人所难呢?人家哪里舍得。”
说罢他就去了后堂,喊了声酒栈的小二,估计是让人温酒。
江昭煞有其事评点:“看来他真的很讨厌伯父。”不然几十岁的人了,何至于挤兑一个小辈。
卫小鸡一点也没有被挤兑的不忿,只是道:“背后语人是非,非君子之行。”
江昭:……
她想起小宜儿有一次认真困惑地问她,为何要给自己找个先生做伴,难道她很喜欢被谆谆教诲吗。
……还能怎么办,自己拉上贼船的先生,自己消受着。
权当今日的谏言了,谏得好,乃忠言,今日又被熏陶了。
公仪襄去后堂的时候只拎了一壶酒,回来却拎了两壶。他把客人的放回去,自己在一边坐下,翻开酒盏,自斟自酌。
江昭留意到他的左腿行动时有细微的奇怪,不知是不是流徙途中受的伤,又或者其他什么时候——在这种地方深深扎根,受伤不是很正常吗。
她一扫而过的目光被察觉,他转过眸,“你的鞭子不错。”
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江昭漫声道:“它名青蛇。”
青蛇?袖里青蛇胆气粗?
公仪襄莞尔,这般取名倒是可以窥见这孩子心秀灵巧,古灵精怪。
她对他的反应有些诧异,公仪襄意识到她在诧异什么,神色微微安静,轻笑道:“总要发奋图强么。”不然,多给那人丢脸。
她果然没记错。印象中,这个公仪襄是一天书都没读过的奸商之流威逼利诱冒名顶替了真正的公仪襄。就算识字,大约也只是平日常用的字。这会儿却连随便一个典故都能很快意会,说是发奋图强还真不为过。
江昭瞧着卫既明垂手为她斟茶,笑眯眯道:“说的不错,活到老学到老么。”
公仪襄挑眉。这是顺便替这卫小鸡挤兑回来啊?
有茶有酒,看起来闲适得过头,然而事实是不能再耽搁了。江昭与卫既明目光交流,关于这地上一滩半死不活的人怎么用已经在不言中。那公仪襄也擅察言观色,原本似乎要接着闲谈什么,这会儿也没有再开口,就在一边自斟自酌,眼眸不知落在哪里。
算休息了许久,又用了饭,饮了酒,品了茶,江昭身心舒适,根本不见彻夜未眠的疲乏。她指导着卫既明把地上人捆了,拿起短剑,两人便是要离去。
公仪襄放下酒盏,在这时问:“行走江湖,应有名号罢?”
江昭很快意识到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一定是受命于娘亲,也许他们走后,他就要给娘亲传信,如实告知一切。她得给个“信物”,用作令娘亲相信的证据。
不知道那封信发出后迎来的会是什么,江昭也没有想很多,转过眸瞧见卫既明,随口道:“苏眉南。”
“信物”给了,江昭提裙迈出门槛,披风在风中微微扬起,她翻身上马,与身边人一同驱马离去。
这里清晨的日光并不明媚,有几缕透过门照进来,照在公仪襄微星的鬓边。
西风黄沙下,她的女儿野心勃勃,策马向皇图霸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