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明山在京郊,景致清幽,山腰还有一座古刹,只是古刹清静,和尚也少,因而一般也不会有人特意去上香。
在越明山不远处,还有一座别院,别院上挂着四字匾额,看起来是某个隐晦雅致的典故,可以猜出约莫是某位隐士居所。
不过既然是会到越明山附近闲游的人,又猜出了人家是隐士,自然也不会有心叨扰了。
这夜月明风清,一抹纤细身影踉跄扶住寺外桃树,瑟瑟发抖叩响寺门。
正值春日,其实并不寒冷,但她浑身**,春衫紧贴在身上,夜风吹过,更令她一颤。
她不擅水性,落水的一刹那恐惧几乎填满全身,不知是不是濒死时的窒息所致,她全然不记得落水后发生了什么,醒来半条手臂衔在半截粗硕木枝上,也许是因此才阴差阳错保住性命。
她攀着木枝,或者说木桩,竭力遏制住浑身浸在水中漂浮的恐惧,用尽办法朝岸边靠近。
上天垂怜,让她彻底获救,她头也没回地逃离了水边,在夜色中跌跌撞撞分辨自己身处何地。
这里应当是中下游,周遭仿佛没什么人家,反而随处可见草木,山色隐隐,花香遥遥。
她在夜色下一直朝前走,不敢走在霜白月明中,她既需要一处庇护,但她也不敢遇到什么人。人心难测,她手无缚鸡之力。
终于见到一座别院,这座别院看起来不似寻常富贵人家那般充斥着锦绣金银气,她咬牙,决定赌一把,上前叩门。
可是她赌输了。
主人好坏她根本都不得而知。根本没人开门。就好像连门房都没有一样。
是了……寻常人谁会没事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定是有闲情逸致时才会来此小住几日。
她没有办法,她体质不算柔弱,但若真的这样在外面待一晚,她一定会起热,倘若晕在这里,等待她的只有活活高热而死这一条死路。
她已经感觉到自己浑身发冷,头也有些刺痛。
她不要就这么死在这里。
她转身离去,妄图寻找生路。然而她的运气实在不算好。才刚从水中出来,她就又失足踏入溪水中,脚滑之下,整个人又淹了一遍。
难道是天意么……她愣愣僵立了刹那,旋即深深捂住脸。片刻后,她紧紧环抱着自己,忍受着脚踝疼痛,涉过溪水,继续向前走。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终于否极泰来。她望见了月下的一座古刹。
她到寺门前时,几乎已经连站都站不稳。在叩门之后没有听到回应,她便再也支撑不住滑到地上。她依靠着寺门,抬起手,用了所有的力气继续叩。
古刹不算特别大,夜深人静,只有虫鸣,一时间叩门声极响。
很快,门便被突然打开,她感到自己终于活了过来,几乎喜极而泣。
简略述说了遭遇,小沙弥二话不说就把门彻底打开了,天色已晚,便是救人也做不了多少,她被安置禅房,给了被褥,小沙弥还找了点草药给她煮水。
她昏昏沉沉裹在被中,时冷时热,许久后才得了片刻安宁。真的只有片刻,因为紧接着她便醒了过来。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她头疼欲裂,但是神志清醒了许多。推门出去,小沙弥正在院中洗菜,见到她出来,便去叫了师父来。
小沙弥与他师父俱是和善面相,一早起来看到良善之人,她心中也放松许多。她拜托了两件事,小沙弥挠挠脑袋,看看师父,在师父的准许下下山去帮施主的忙。
而她则在院中,帮小沙弥继续洗没洗完的菜,洗完后又凭猜测找到厨房,略看了看有什么,便帮着做起斋饭。一早起来到现在,她就没听见什么人声,连念经声她都没怎么听到。昨夜她已得知这里是越明山,她依稀记得上面是有座清幽古刹,但这会儿她才能确认,寺中可能就三两僧人而已,自然事事皆他们亲力亲为了。
待她做好斋饭,小沙弥还未回来。不知时辰,但看未有僧人前来做饭,想来离午时还有些时候。她把饭煨着,等了会儿,果然看到小沙弥师父过来,看到她已把饭做好,双手合十道了谢,而后将斋饭盛好,准备端出去。
可能因为人少,平日加上小沙弥便能正好端完,眼下小沙弥不在,她便也帮着端了份。
从厨房过了禅房就到了寺院内,这古刹空地大,没有多余的斋堂楼阁一类,看起来空荡清寥,但这又何尝不算一种清静呢?
何况院中还种有两缸莲叶,一株银杏,银杏高大,可见这果然是百年古刹,清清静静,没有利欲纷杂,多好啊。
她从小小莲叶处收回目光,心情少有澄静,随着师傅进门,将斋饭给了正在擦地的另一个小沙弥。
她则端着自己的斋饭,望着尊前佛像,好一会儿,还是没有跪上蒲团,求佛祖保佑。这么个清静地,佛祖也清静,何必保佑她的种种私欲。
她准备将饭端回房中用,只是踏出门,不经意抬眸,却整个人微僵住。
她怎么会在这儿见到、见到……
她紧紧扣住斋碗,这一刻周遭都仿佛沉寂,耳中只有自己剧烈杂乱的心跳,连头脑都有些嗡鸣,控制不住地浑身紧绷,牙关紧合。
那在银杏树下的石桌旁坐着的人似乎察觉到视线,漫不经心抬眸看来。
看到是她,他并未有何反应,目光回到原处,继续落下指尖棋子。
她却仿佛昨夜水中苦溺般,几乎窒息,想要大口大口喘气,可她牙关紧紧合着,她也并未溺水。
于是她在这一瞬理智清明,刹那之后,抬脚走去。无论如何,她起码不能视而不见转头就走。
她在三步之外停下,欠身一礼,“臣女见过殿下。”
他执起枚棋子,问:“谢三姑娘怎么在这儿。”
谢三姑娘,谢宜光,袖中的手指紧攥起来。
他为何会出言问她?难道不应随口应一声,而后她自觉告退么?
这并非是她胡乱揣测,这位皇子殿下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并非惜字如金,然而对许多人,他一概态度漠然,不,不该称之为漠然,而是淡漠。
他的心神从不随意施舍。她也一贯在那许多人之列。并不值得他抬眸多看一眼。
所以,他今日怎会反常问出这样一句?
难道是觉得她有所谋算、有意想要接近他吗?
谢宜光紧掐手心。可是自从一年前……一年半前,她便彻底断了那般心思。
他一向洞察人心,自那之后她再也未出现在他面前,他理应能确认她已不会再故态萌发,与他有何交集。
还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终究是个满腹算计之人,就算一时攀附其他高枝,可若有变故,还是会筹谋对策。譬如,打探他的行踪。
无论如何,说到底,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谢宜光将昨夜解释给小沙弥的,原封不动解释给他。
她面色如常,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地陈述。
他听了后,未再有言,落下一子。由始至终,没有转眸看她一眼。
谢宜光神色安静,心觉这才对。她又是一礼,道了告退。
用完午饭,谢宜光将床铺收拾妥帖,又去捡了点树枝,用来烧水。她实在不适,口干鼻塞,想多喝些热水,缓解一二。她看厨房外面堆的柴火并不多,想来也都是寺中师傅自己捡的,怎么好用人家的。
正捧着碗啜饮发呆,外面小沙弥回来了。
谢宜光又放下两分心。小沙弥也有些累,他们寺中人都没几个,自然也没有什么严格规矩,潜心向佛便足够。他便与施主坐着喝水聊天,权当歇息。
谢宜光用炉子瓦罐烧的水,瓦罐不大,先前她已喝了不少,倒给小沙弥一满碗,便所剩无几了。她起身去厨房舀了水,回来添在瓦罐中,小沙弥之前未在意,这会儿惊讶地问:“施主腿脚受伤严重么?”
谢宜光一直忍着脚踝疼痛,忍得都快忘了,现下冷不丁被提起,立刻便剧痛起来。
她低头看,原来脚踝已经肿得厉害,行走间在衣摆下极显眼。
小沙弥虽然不太入世,但还是知道些常识,他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这附近没有郎中,施主你不若还是快回家去罢!我再去给你送一趟信!”
小沙弥说得对。昨夜她忍着疼痛已经走了许久,如今又过去了这样久,若再不治一治,只怕要落毛病。
谢宜光摇头,“我还不能回去。”
小沙弥不解,为何不能回去?
这里处处清静,谢宜光没有解释给他听。
表哥或许是真心心悦她,只是谢家已然回不到从前,在姨母看来,自然门第不相配。
她用尽手段才与表哥成功定亲,姨母或多或少看穿,自然也不喜她心机深沉。
姨母不喜为一,辅国公府的十三小姐,千娇百宠的嫡幼女,心悦表哥已久。昨日泛舟游湖,正是她做东。
彼时天色昏昏,或许真的出了些意外,无论是不小心溺毙湖中,还是狼狈被救上来,于胡十三姑娘来说,又有什么坏处呢。
谢宜光有想过会出意外,但她觉得辅国公府应不会让阖府心头肉沾上人命官司。既无性命之忧,自然要赴约。谢家已无法为她提供助益,她只能自己汲汲营营,毕竟不是谁都有资格被国公府小姐宴请。
然而谢宜光想,她果真算不得多聪明,竟真的险些丢了命。
她不知自己落水后究竟还发生了什么,落水也已是事实,无法更改,既已发生,那么只能利用起来。
表哥此时一定震怒心忧,满心都在挂念她。真是极好。
仔细回想,表哥的生辰正在八日后。那日出现,最有利。
她请小沙弥帮忙时,便已定了这一切的主意。因而才会有意帮忙做许多活计,除了真心感激报答外,便是存着在此处安稳留下八日的心。
谢宜光突然想,若方才银杏树下的人当真是疑心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心算计,真是不足为奇。虽然她没有,但是也冤不了她什么。
她凝望着咕嘟咕嘟顶着瓦罐盖子的水汽。等到与表哥成婚,便好了。她绝不会允许和离休妻的结局发生,她会好好经营一切,父亲一蹶不振,但是兄长今年恩科二甲,谢家会一点点振作起来,她脚下的路只会愈来愈坦荡顺遂。
略需要费神的,约莫便是未来的婆母,与后宅。姨母不喜她,不定何时便赐下妾室。长者赐不可辞,还是自己提前相看最稳妥,就算要给表哥纳妾,也一定要最利于她。
“施主?”
谢宜光温声道:“因为一些缘故,我真的不能回去。”
小沙弥也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他只是有些担忧,“那施主的脚怎么办?万一……”
他担忧的,也的确很有道理。谢宜光自己都害怕落了病根,旧疾难医,甚至成了跛脚怎么办。
她不死心,“村舍间也没有乡医么?”
小沙弥老老实实道:“这里本来便人少,只有衙门义诊,通常是初一十五。”
义诊……是不远处那位殿下定的规矩。自实施后,不少医馆都纷纷加设义诊,原本三五月一次的都成了一月一次,而衙门不光在六疾官常置郎中,更派郎中行走乡里,除此之外,医药也俱不用花钱。
谢宜光忽然记起,两年前京城突起疫病,他行监国之事,很快周全平息下来。只是想来,也应是夙夜不寐,熬心劳力。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些,谢宜光敛眸,现在要紧的是她的脚。
眼下唯一之解,只有他了。
无论如何,她的脚最要紧。谢宜光去往院中,然而他已不在银杏树下。她在原地停顿片刻,去问了住持。
原来他在此地已经有近一月,有时会在禅房住下,有时不知何时便离去,翌日、或者几日后又忽然出现。
谢宜光想到距越明山不远的那处别院,那竟是他的?
不知他是回了别院,还是回了禅房,亦或是出了山门赏景,谢宜光微微舒气,先去禅房。她在门前伫立,垂眸抬手,轻轻叩门。
“何事。”
没来由的,谢宜光几乎有种错觉——他知晓是她叩门。
他的语气寻常,根本没有什么特别,谢宜光想,也许因为寺中其他人叩门的声音与她不同,所以他轻易认了出来。
她轻声道:“臣女脚上之伤恐有些严重,恳求殿下搭救。”
顿了顿,继续道:“因为臣女猜测山下别院乃殿下居所,以为其中会有医者。”
他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传来,谢宜光无意识地脊背端直,在门被打开时,头俯得低了分。
她感到他的视线从她裙摆处划过,不知他有没有看清高肿的脚踝。
出乎意料的顺利,她竟轻而易举得到了他的施以援手。
他并未问什么,谢宜光也不敢打扰他,道谢过后便回自己的禅房,等待医术精湛的郎中前来。
小沙弥下山又上山,上山又下山,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苦累,他觉得这是在修行。他在门槛处休息,听到一声忍痛,连忙进去,仿佛感同身受般龇牙咧嘴,“施主,是不是特别痛?”
谢宜光额头布满冷汗,她紧紧咬唇,看着郎中打开药箱,听他道:“姑娘早该就医,再耽搁一两日,筋骨真是要耽误了。”
“药早晚一副,十日不得擅动……”郎中尽责一一交代。
谢宜光却下意识掐紧手心。十日?她等不得十日。
她只有八日……那时应已好了七七八八,回去时小心些,应当没有大碍。她嘴上乖顺应着话,实则心中已盘算好了违反医嘱。
因为亲耳听了医嘱,小沙弥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自己师父,于是谢宜光被剥夺了帮忙做事的权利。她哪好意思从容消受,将自己耳珰奉出来,言说请换些衣物吃食蔬果来。
小沙弥颠颠儿又下山去,从集市上捧了一大包袱回来。
春日好时节,包袱里有春笋与春饼,谢宜光说自己胃口小,只吃了一点点。
待到入夜,她换下衣物,小沙弥在外面熬药,药味顺着春风飘进来,她抬头,透过窗,隐约能看到不远处窗角的一抹烛色。
他今夜宿在了寺中。
谢宜光闭上眼睛,躺回床榻。她浑身、处处都不自在。
谢宜光出生时,父亲任从四品要职。待知事些,已是正四品。因而有资格入国子监启蒙。国子监从前不收女学生,后来有了一位如夫子,谢宜光入国子监之时,还有好几位闺秀一同。六岁那年,七岁的皇子与十岁的公主至国子监读书。
也是正值春日。谢宜光前一天被爹娘反复教过许多次,那日见到公主皇子时什么错都没有出。
回家后爹娘夸她做得好。又反复教她,一定要讨他们的欢心。她牢牢记着,一直。只是后来爹娘又教她,不必过多留意公主,只与皇子交好即可。要讨好他,且要不露痕迹,不能让他觉得她是有意为之。
那时谢宜光朦朦胧胧知晓缘由。有其他比她大几岁的闺秀悄悄谈论过,关于皇子妃、侧妃、侍妾云云。
爹娘的意思实则是,她要让殿下喜欢她,她要做皇子妃。
谢宜光认认真真为之努力。
等到长大,殿下一定会娶她的。因为殿下并不讨厌她,她做的糕点他会收下品尝,还会夸赞糕点味道,雨日她没有伞,殿下也会让人给她拿伞,嘱咐她回去时小心风寒,甚至她有一次做了香包,没有用任何借口,他都淡淡笑着收下了。
爹常说,若是他再升一级,便不用她那般辛苦了。可谢宜光却不觉得。殿下喜欢她,那么她是几品官的女儿根本不要紧,不是吗?何况冯二小姐的祖父可是尚书大人,也未见殿下对她另眼相待呀。
她的憧憬分外坚定,直到她偶然听到冯二小姐苦恼疑惑着说,殿下既收下了她的扇套,为何不用呢?
谢宜光愣住了。因为她突然发觉,她的香包也从未出现在殿下腰间。
那日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谢宜光浑然不觉,还是殿下路过,让宫人将她带到檐下。
谢宜光不知那时是怎么了,她甚至连自己流下眼泪都不知道,她哭着问他有没有收下冯二小姐的扇套。
即便这样狼狈可怜问出了口,可她心底满是哀求的声音,只要他说没有,她明天就去找冯二,笑话她说谎。
但是他颔首,问,“怎么?”
他的神情寻常,像在说眼前雨怎么还不停一样稀松平常承认了。
谢宜光把爹娘耳提面命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在他面前失态至极,哭得头昏,甚至伤心欲绝地一把推开了他跑掉了。
因为浑身**的,家中人没有一个怀疑她的哭泣另有隐情。那晚她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后眼睛红肿得如同核桃,说什么也不肯去国子监。
爹娘兄长轮番劝她,终于,她愿意委委屈屈出门,外面却来人,对着爹爹小声说了什么。爹爹目露震惊,反问,“可当真?”
得到肯定的回答,爹爹挥退那人,仍觉匪夷所思,低声道:“昨日那般大的雨,竟有人把殿下推下了台阶,狼狈不提,脚还扭了。”
谢宜光僵住,惊慌失措,“怎么会?!”她、她只是推了一把,没想伤害殿下呀!
爹爹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可置信,“你推的?!”
谢宜光又红了眼圈,哭着把昨日的事说了一遍。她知道爹爹肯定生气,但她没想到爹爹竟然会打她,他气得手都在抖:“殿下好脾性给你好脸色,你就忘了自己是谁蹬鼻子上脸!别说一个扇套,他就是三宫六院,那也轮不到你哭闹!”
谢宜光脸颊疼痛,懵懵懂懂。她被罚跪祠堂,自行悔过。随意动手推人,的确不对,谢宜光悔过。爹爹说得对,她只是一个四品官的女儿,既无亲缘又无情分,她在殿下眼中与冯二根本没有分别,既然能收她的香包,又有何不能收冯二的扇套?谢宜光悔过。
殿下也许的确有点喜欢她,但对别人也是一样。这是她努力不够。就算殿下将来三妃四妾,那她也要做唯一一个正妃,绝不做侧妃之二,侍妾之流。
缘由?
就是不想被冯二压一头。谢宜光下定决心。
她此后便更加努力,只是殿下对她始终不冷不热,对冯二,或者其他人也一样。没有一个人是特殊的。谢宜光不得其解。但她仍然坚信,只要她做得够好,终有一日殿下会喜欢她多一些的。
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心智成熟,谢宜光几乎惶恐无错。因为她隐隐觉察出来,她的那些把戏、手段,殿下全都看在眼中。不为所动。
谢宜光试图自欺欺人,可是有些裂缝一旦出现,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在爹爹获罪锒铛入狱那天之前,谢宜光其实已经两个月没有去见他。一想到要去见他,在他面前破绽百出,她便痛苦至极,抵触万分。
但是爹爹一朝出事,她几乎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迫切去见了他。看了这么多年笑话,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谢宜光此人呢?求人总要拿出筹码,谢宜光一无所有,只有这副身子。她跪着求他对爹爹网开一面。
但他只是淡漠平静看着她,突然挑破这些年来从未挑破的窗户纸,并下了逐客令。
明明已是彼此心知肚明,可是他亲口挑破的一瞬间,谢宜光几近窒息。
她耳朵刺痛,偏偏神志清明。她想,他猜得分毫不错。虽然第一时间前来求他,可她已做了求情不成的打算,表哥年纪轻轻便于大理寺任少卿,她心下早有章程,决意要去求表哥通融。表哥清冷端方,历来无情,是京中闺秀皆欲攀折的高岭之花,铩羽而归者不计其数。
然而再无情,也不会比眼前这个人更无情了。
不,他根本凉薄无心。
“施主,药好了!”小沙弥在外面喊。
谢宜光心头一颤,下意识睁开眸去看那角烛光。不知他安置没有,若是在宫中,小沙弥方才之行只怕少不了被斥责。
但这终究不是在宫中。何况……
谢宜光敛眸,接过药碗。用过药后,她再度躺下。然而只是一想到那人就在这般近的地方,她便又浑身、处处皆不自在起来。
年幼时虽同在国子监,可是她与他并非在一处上课,后来她时常进宫,也总要在宫门落钥前离去,从不曾在宫中留宿。
可是眼下,此刻,他距她至多不过三丈多。她要在距他三丈外的地方安置。甚至,也许他很快也要安置。
当初的万分抵触,在她跪求于他那日后,俱化为了无法言说的种种。便如今日见到他,她无法控制地浑身僵硬,掌心冷汗,胸腔郁结到她恨不得拿剪子剖开,才能彻底得到片刻喘息。
眼下瞧着似乎是“未发作”,虽然不必难受,可是与他如此之近一同安置的剧烈不自在令她无法忽视。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许再理会乱七八糟的感受。快些睡着!
谢宜光醒来时天色尚早。她甚至迟钝地反应了会儿,慢慢的,脑海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昨夜的——快些睡!
一想起来,便无法刨除另一个人。谢宜光缓缓闭上眼。这接下来的七天,能否一眨眼便过去。
过了会儿,她坐起身,深深叹。往好处想,也许此刻他已不在寺中了。他之前不就这样来去无踪过么。就算他还在,也许过两日便会离去,也算好消息。
她揉了揉脸,埋首臂弯中。无论如何,都与她无关。不是吗?
然而事与愿违,这位殿下真的没有走。不仅一日未走,二日,三日……谢宜光脑中的弦紧紧绷着,在听到那禅房中传出一声琴音后,那脆弱强绷的弦终于要断了。
谢宜光拄拐——小沙弥为她捡的特别树枝,一瘸一拐到了那禅房前。她容色平静,抬手轻叩。
里面没有理会她,慢吞吞的,又压出一声琴音。谢宜光扬声:“殿下可是心中愁苦,无处宣泄?”
里面仍旧没有理会她。又是一声琴音。其实这才对,他本来也不怎么理会她。但谢宜光实在想好好安稳度过剩下四日。
她再度叩门,然而力气没有控制住,门竟然开了一条缝。谢宜光一瘸一拐进了房,“还望殿下勿怪臣女莽撞,臣女只是……”
她的话在看清禅房内的模样停住了。这里竟然与她住的禅房完全不同,堪称一个天一个地。全然没有她房中的简朴样子,无论床榻还是桌案都名贵精巧,帘幔在烛火照耀下甚至隐隐流光,便是那安放烛火的烛台,都是精铜所制,金红夺目。
谢宜光一时竟然失语。她以为他是心情烦闷因而在此清修,结果他只是换了个地方住??
好一会儿,她的目光才聚集到房中主人身上。他在琴案前,长发懒束,身上只一件深色华袍,眉目微垂,修长手指按在琴弦。
他轻拨一下,又是一声清泠,与此同时冷清清问:“只是?”
他并没有抬眼看她,甚至连眉头都未动一下,一手轻巧调着琴轸。
谢宜光“只是”不出什么。显而易见,他根本不愁苦烦闷,哪轮得到她担忧前来,妄图开解。
她应为叨扰告罪,而后自如告退。但是就在唇瓣翕动时,她突然意识到。等一等,他的确不苦闷,但她就这样走了,他还是要弹琴啊。
于是话卡在了喉咙间,谢宜光神态自若,低眉顺眼道:“殿下清夜弄乐,委实雅兴。”
她察觉到,他终于掀起眼皮看了她。复又垂眸,继续调琴轸,淡淡道:“扰你休息?”
又道:“方才酉时三刻。”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盛春时节,眼下天才刚刚擦黑,什么人这么早安置?
但是谢宜光静了静,点头,“臣女无用,的确准备安置。”
若只是为赞他雅兴,她赞完了就可以走。但是她仍杵在这儿,摆明了不走的缘由就是与他弄乐有关。换句话说,就是为了让他息了雅兴,别打扰她。他一清二楚,所以不曾拐弯抹角、多说一句。而是直白发问。
若是从前的谢宜光,自然听不出来,反而要借机与他聊起乐理。不过若是从前,她也不会觉得他的琴音扰她,更不会为此前来。
谢宜光心底默然难言。又心不在焉。可是现在也很奇怪。他大可以不理会她,她自会会意离去,可他却问她话。不仅问她话,还多搭了句时辰,反问于她。
谢宜光眉目低垂,微微抿唇。
琴音再度响起,他道:“我的琴技有那般差?”
意思是,难听到聒噪得她睡不着?若不是,她大可以就着清幽琴声入睡。
谢宜光沉默。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些慌乱起来。他真的太反常了。他从前不是这样的。虽然自捅破窗户纸后她再未与他见面,可在这寺中初见那日,才该是他对她的态度。
谢宜光不知道缘由是什么,他究竟为何会多说这三句?
她不得其解,毫无办法地心神绷紧,摇头,全心应答:“殿下琴艺高超,大家尚要逊色。”
谢宜光知道这话乍听起来十分奉承,但她是认真的。她听过他奏琴。甚至,她见过他学琴。他对乐理简直堪称天赋异禀,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商……他初学那日,就将先生弹奏的曲子原原本本弹奏了出来。分毫不差。她还知道,他有几篇自己作的乐曲,但知者甚少。那几篇乐曲也极难,起码谢宜光试着弹奏时心中只有这念头。
听了她所言,他道:“那便是心中怨恨于我,所听所见都觉刺耳刺目。”
他语调没有起伏,仍旧冷清清的。
在意识之前,谢宜光已经提裙跪下,深伏叩首,“殿下圣明,臣女绝无心怀怨恨。”
她心神极度紧绷,鬓边都凝出冷汗。他似乎看向了她,又看向了什么别的,道:“看来我府上郎中医术高明。”
谢宜光此刻才意识到,方才情急之下,她竟将树枝拐杖抛了。
他是何意?要她起身吗?谢宜光心乱如麻,她不敢起身,只是缓缓抬起头。他竟正在看她。
谢宜光那一刹心头一空,险些连头脑都一片空白。她紧紧掐住手心,以保持清醒,在他的目光下,缓缓地、坚定地重复:“臣女绝无心怀怨恨。”
“不止臣女,谢府所有人,绝无怨恨殿下。殿下圣裁明断,谢氏谢恩。”
他神情寻常,眼眸淡漠。谢宜光喉头宛如哽住。在他面前,她是不是永远无处遁形?
他修长手指继续拨琴,琴声如水流鸣,“谢大人是景渊六年的二甲,景渊十六年官拜员外郎,景渊二十六年得升郎中,后升左曹侍郎,及至五年前,升列一部侍郎。是三品大员。”
“三品大员,通敌卖国,无怪无人肯信。”
谢宜光手心刺痛,跪在地上,紧绷如几欲断裂的弦。
此刻她什么都不该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眼眸泛红,声音在极致的平静下微微发颤,“殿下原知父亲冤屈。”
是啊,三品大员,何故要通敌卖国?通的哪个敌,卖了什么出去?
他与她对视,忽然问:“你知道彼时年岁么。”
何来彼时年岁,是一年、一年半前的事,在五百多个日子里,她历历在目,从未忘却。
她心中痛极,可是当看清他的眸子,她怔愣住。
“是秋天。丰收之节。”他并不欲她领悟,回答了她。
谢宜光指尖发颤,不知为何,竟对他接下来的话感到惊惧。
“那段时日,皇姐来信。若此战败,我务必为她报仇,将仇人挫骨扬灰,尽夷尽屠。”
谢宜光心跳刹停,无法抑制地,她恐慌惧怕,她从来坚信父亲忠君爱国,绝无可能卖主求荣,可这一刻她无比惧怕她的父亲真的做了什么。
“无论东狄西狄,他们总是在秋冬尤其勇猛。那一战且艰且苦。稍有不慎,满盘俱崩。”
他不再拨动琴弦,而是轻按上面。他一如她跪下之前,冷清清问,“你觉得打一场仗,要花多少粮草与银两?”
“连年征战,又当如何?”
“整整六年。”他道。
“在皇姐伐北前,她已平定西南。用了两年。”
他容色平静,“有许多人都不赞同伐北。自我监国以来,每日都有人上书请召皇姐班师。”
“谢大人不在其列。”
谢宜光微微颤抖。父亲不曾上书。但她知道,父亲也不赞同伐北。
可只是不赞同而已,父亲他也从未阻止过不是吗?
他却道:“既有此心,便自觉他人有错。他人有错,自是他无错。既然无错,又有何不能做。”
他语气冷淡,“有人三两月连越数级,有人十年如一日未曾升迁,于朝堂而言都属常事,谢大人虽数年才升任三品重臣,但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大器晚成。个中缘由,自是有恩师提携。”
“右相郑轸,三朝老臣,虽常年屈于中书之下,然其于朝堂半数威望甚高,谢大人身为门生,自与其同气连枝。”
他平静道:“你不必知道郑轸什么。彼时年岁,郑轸的得意门生,春风得意的谢大人,他只有死路一条。他的恩师,同党,同样。”
“那一战且艰且险,一旦惨败,满盘皆崩,天下将苦。我断不会容有一丝差错。”
他望着她,“你该庆幸,那仗惨胜,天下不必被迫承受不得已继续的连年征战,否则你的父亲不会有命等到你表哥的极力开脱。”
谢宜光容色惨白,根本无法出声。
“情势过去,我方有心慢慢清算。至于谢大人,他在狱中待三日还是待三月,又或者是三年,与他根本没有关系。”
所以、所以父亲才在牢中关了整整七个月,出来时,几近形销骨立。
看起来,要动一品权相于区区监国两年的皇子而言似乎十分难。稍有不慎,便会朝局动荡,社稷不稳。遑论边疆还在打仗。但江珩用了七个月,让朝堂像一阵清风拂过,什么都没带走一样,静静做到了。
谢宜光恍惚浑噩,自己那些日夜拼了命找证据,只为证父亲清白,原来根本毫无用处。
他的声音模糊而清晰,淡漠无疑,“权力倾轧,从不会与人讲道理。”
门外风声摇摇,房内一片死寂。
良久,谢宜光闭眸,唯有自嘲苦笑。
他不知何时已继续调起琴轸,又有琴起。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自突闻父亲入狱,谢宜光一直这般告诉自己。整整一年零六个月。君道臣错,臣自然为错。没有什么冤屈,没有什么不公。
然而直到今夜他锐利直问,她才敢向心底的自己承认,这近六百个日夜来,她无一日不在深深怨恨。
怨恨他无凭无据将父亲下狱,怨恨他不分青红皂白让父亲蒙受冤屈,怨恨谢家从未有伤天害理,却遭遇如此不公,怨恨他……一手毁了她的家,父亲受牢狱之灾,母亲重病卧床,兄长也遭受牵连,几乎前程无望。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谢宜光在那短短的七个月里,什么都经受了个遍。
一滴清泪无声无息滑落她脸颊。
她睁开泛红眸子,心头竟怪异地冷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不是早就觉察过吗,郑相持身不正,居于高位,总如空中楼阁。只是彼时她心觉自己荒谬,竟置喙起当朝重臣。
父亲也的确受恩师影响甚重,满心汲汲营营,追逐权势。连给她取的名字,都用古时为两国帝王所青眼的绝代佳人之名讳。为免旁人暗中讥笑指点,挂不住脸面,才改了中间一字,却仍为同音。
在朝堂外,百般谋算都无关紧要,然而在朝堂上,身处其位却不谋其政,那么无论谋权谋利还是谋势,终有一日都将湮灭。
天下熙攘,父亲又怎会是可怜的第一个。
都是谢家的命数。谢宜光轻揩余泪,抿唇垂眸。
只是清楚明白是一回事,琴音流泻,丝毫不受外界影响,清幽泠然,她却听得心绪难平。终于,她问出口,“殿下今日既能指点于我,何以当日一语不发?”
她深吸口气,纤薄脊背端直,“臣女纵使情急,然而也知晓何为无能无力,决不会不自量力坏殿下的事。”
她所言有理。既然今日能够明白,那么当日自然也能。就算她实难眼睁睁看着父亲受苦受难性命难保,钳制区区一个官家小姐于他而言也不过抬抬眼的事。根本不足为虑。
琴声暂停,他不紧不慢道:“因为我当日没有空闲,无暇多言。”
谢宜光错愣。她听到了什么?
当日没有空闲,无暇多言,难道今夜便有——谢宜光忽地一静。
她容色都轻敛起来,分外小心地望他。
公主半年前,伐北凯旋。
如果不是真的格外闲暇,他怎么会到越明山这样幽僻的地方来,平静度日。
他没有再多解释,中断的琴音悠悠继续。
谢宜光知道自己该无声告退了,只是她心中实在复杂,她也知道她不该时而偷偷窥他神色,但她也实在控制不住。
这支曲子并不激昂,但是技巧极多,难得像专门雕琢技巧。他微微垂目,长睫几乎掩住眸色,有缕墨发滑至身前,垂至腰际,当那昳丽眉眼看不分明时,他竟变得清冷起来。修长如玉的手指扫弦而过,青筋分明,腕骨惹眼。
谢宜光思绪万千,终归还是化为了那最紧要的。
然而当意识到琴停时,她突然惊醒。
无论如何,那都与她无关。
是的,与她无关。谢宜光在琴前人若有所思轻叩琴案、仿佛在思索要如何改动时,曲膝一礼,道了告退。
走时捡起“拐杖”,她一瘸一拐将门掩好,回身,春夜清寂,桃花杏花被春风吹起,洋洋洒洒在漫天星子中。
翌日一早,谢宜光便听闻沙弥说,那位施主又不在房中了。
天色尚早,远山眉黛,青岚白鸟,都是好风光。谢宜光垂目,轻轻摩挲脚踝。很快就可以离去了。
虽然打定主意不听医嘱,但谢宜光平日护养得极认真,态度端正。在第六日时,她甚至感觉已经痊愈。她因此犹豫要不要提前下山。提前下山,多少便能多部署些。但万一其实还没养好,反而留了病根……
谢宜光在银杏树下呆坐,犹豫不决。
然而很快,她便无法犹豫了。
胡十三出现在了她视野中。
谢宜光几乎是刹那间站起身,朝后退去。胡十三春衫轻薄,水青幕篱微撩上去,她不紧不慢,一步步朝她走来。
谢宜光退到禅房门前,退无可退。胡十三在她不远处停下。她微微笑,娇甜嗓音上扬,“你果真有几分本事。我以为你已经葬身鱼腹了呢。”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已经不重要了,谢宜光扣住背后门扉,镇定道:“纵使我不嫁表哥,也依然是他的嫡亲表妹,无论是死在这里还是死在水中,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表哥穷尽一生也会为我讨还公道。”
胡十三甜美的笑容冷了两分,谢宜光心头发毛,但口中不紧不慢,“胡小姐,我一向很识时务。未免结局如此,我愿与表哥取消婚约。这样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顿了顿,她又坦然一笑,“我是个怎样的人,胡小姐再清楚不过。比起表哥,比起他能给我的一切,自然还是我的性命最要紧。表哥一直只是惑于我的机巧心计,论起对表哥的真心,我又怎么配与胡小姐的一往情深相提并论呢?”
胡清容嗤笑一声,她倒十分有自知之明,玩弄真心,狐鼠之徒,满腹利欲。这样一个人,也配沈澜许以真心?
谢宜光悬着心,在瞧着胡十三的容色反而愈发阴沉后,她也愈发绷紧心神。
胡清容轻步向前,弯弯唇,“谢宜光,你自恃心机,我自恃家世,你我之间其实很公平,不是吗?”
“你暂且取得沈澜真心,从今后,便该是我了。”她微抬下巴,骄纵中十分倨傲,“我不怪你手段了得,你也别怪我容不得你。当然,你的父兄也可以为你报仇。不过我想,那大抵是永不可能了。”
她露出一个笑,竟显得有些天真可爱,但其眸中的恶意根本无法忽视,“你父亲用了三十多年才位列三品,你兄长还不如你父亲,如今只是个小小检讨。就算他也用三十年,焉知届时要不要低头与我兄长饮和头酒,谁会管你黄土白骨。”
说着说着,她甚至笑出了声,“三十年河东,我还要等他风水轮流转?”
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多风水轮流转,届时就算兄长真的选择与国公府饮和头酒,她也没法怪什么。
谢宜光无声轻叹,随后牵起个淡淡的笑。
胡十三约莫无法理解,“你是知道自己死到临头,疯了么?”
谢宜光一把推开身后的门。
门内一切都在她身后,她身姿窈窕,并不能遮挡什么,里面暴露得彻底。
谢宜光浅笑道:“我今日不会死到临头。你瞧这房中陈设,国公府尚不能及。胡小姐不妨猜一猜,这间禅房是谁在住?”
胡清容错愣,旋即绷起了脸。
谢宜光说得竟然没错。即便只能窥到一角,也能看出绝非等闲之地,比国公府富贵更甚。
“这是公主居所,我的在隔壁。”谢宜光温声说,“胡小姐,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国公府难道便当真能鼎盛一世吗?”
谢家已经落败,与蚍蜉无异,可若她真的因缘际会搭上了公主……胡清蓉咬牙,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她扬声唤人,丫鬟与护卫立刻跑了过来,可谢宜光见到,竟然勾起一个笑,似含着轻蔑嘲弄,悠悠转身,朝房中去。
胡清蓉更加气急败坏,三步并作两步追入房中,谢宜光已在案前从容坐下,纤长手指轻抚琴弦,低眸浅笑,“这是名琴焦尾,胡小姐不通音律,许不认得。”
胡清蓉的脚步生生刹在原处,被钉死般动弹不得。
谢宜光抬眸,容色温柔,“胡小姐,也要来试试么?”
胡清蓉生生怒极反笑,良久,才勉强恢复理智,她咬牙切齿,“今日我不动你,明日便难说了。公主日理万机,怎会时时留意你的生死。”
她道:“你方才说愿与沈澜退婚,我答应。从此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不会给你找丁点儿不痛快!”
谢宜光弯弯眸,“胡小姐,我骗你的。我才不会与表哥退婚。”
“我与表哥两情相悦,已定终身,怎会轻言辜负呢?”她笑吟吟说。
胡清蓉难以置信瞪大双眼,谢宜光她无耻之尤!!!
胡清蓉能找到这里,且看形容必定是一路匆匆赶来,说明她是抢先表哥一步,说不得还让人绊住表哥脚步,方小侯爷与她青梅竹马,且在刑部任职,绝对是不二人选。若胡清蓉把原委都告诉方小侯爷而不是单纯让他帮忙绊住表哥,方小侯爷一定不会同意自己青梅就这么没头没脑莽过来。
倘若换作谢宜光,谢宜光会让方小侯爷挟住表哥一同前来、隐在暗处,自己则独自现身,只凭方才那些话,也足以叫表哥多少伤心,这岂非是一出完美好戏?
可惜胡清蓉心计是真的不太够,已被情爱冲昏了头。
谢宜光静静听着胡清蓉百般狠话,一概不理。直到各种动静彻底消失,她瞬间从案前起来,紧张地攥住衣袖来回擦拭琴弦,不仅琴弦,她把她碰到的所有地方都擦上好几遍,生怕哪里有了漏洞,叫其主人看出破绽。
其实她并未碰动什么,可就是怕那人莫名发觉了。
做完一切,她关好门,深深吐出口气。
他既独自居住在此,多日未有人打扰,说明他并不想暴露此处,所以方才她没有办法,只能扯谎搬出公主。公主日理万机,若是胡大小姐,公主或许还会与其多说两句,但不学无术的胡十三,公主哪有空闲见她。
倘若来日真叫胡十三找到机会向公主求证……届时再说罢。
谢宜光眉头紧锁,心绪不停,本来想回房收拾东西,只是想了想,抬手把瓦罐打翻在地,扯下一角被子,其余有多乱弄多乱,随后她从古刹后门离去,从另一边小心下了越明山。
对付胡清蓉最好的办法其实是瞒哄欺骗虚以委蛇,她吃软不吃硬。但胡清蓉虽没心计,她身边的人却不缺。拥有好权势、好帮手的她之于谢宜光,宛如头顶悬着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当头斩下。
所以,谢宜光才会选择如此构陷于她,几乎无异于与她开战。
之后的一切发展都在按照谢宜光的推算与谋划进行,但她万万没想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胡清蓉竟硬生生隐忍了三个月,在她与表哥成婚前一日,把她掳走,丢出了城。
谢宜光最后的记忆,是胡清蓉一袭嫁衣甜甜笑着睥睨她。
醒过来后,她抬起头,对上望过来的目光,感到了命运深深的戏弄。
半生的无用功,半生的费尽心机,原以为要水到渠成,事到临头竟又成了一场空,在这种时候,还要被旁观她做了半生无用功的始作俑者无意救起。
她扯扯唇角,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心头是何滋味,唯有一句——
“真巧啊,殿下。”
谢宜光谢姑娘如果不是生在本书,而是在宅斗或者宫斗,都将是最终胜者,无论是土著剧本还是重生剧本,又或者市面上流传的女配文系统文主母文外室文通房文,以她的心计统统不在话下,但是鉴于她生在本书,作者还是更想给她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这是本章结尾,放在以上剧本谢姑娘将黯然落幕或者循环往复不止不休,但是于谢姑娘而言,一切刚刚开始,但见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以及为什么是江珩的番外却以谢姑娘为主视角侧写江珩,因为作者实在不忍心细写清机宝宝和江焉的孩子们争斗细节,所以选择将时间线落在尘埃落定后,这个时候按广义来说,其实谢姑娘和江珩都是人生失意时,只不过谢姑娘会心底偷偷这样觉得,江珩却是像本文第二章的清机宝宝,他的母亲一样,看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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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