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平日挺爱回苏宅。苏宅不大,与皇宫比起来,完美印证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主要还是上房比较方便,还可以爬树。皇宫几乎没有什么枝繁叶茂的树木,但是苏宅就有好几株,春夏之时,花叶相映,景色煞是好看。
就比如娘亲旧时的院子里,就有一株西府海棠,初春时节,春风拂过,叶摇花动,简直如诗如画。
江昭托腮,在庭前赏景,看书。芃姑姑端了亲手做的酥酪来,她便扣了书用起酥酪,瞧着绿叶打着旋儿落下,她忽然想问:“从前娘亲也会在这里看书么?”
芃姑姑诧异,随机摇头,“大人在府中时等闲多是待在房内与书房,甚少在外面看书。”
江昭可以想见那时的娘亲究竟有多忙碌,喃喃:“也是,娘亲哪有什么空闲赏春花秋月呢?”
芃姑姑想了想,神色迟疑。江昭好奇:“怎么?”
芃姑姑才道:“其实大人也有在庭中赏花时。”
她似乎至今仍有怅然:“冬日落雪,大人就在堂前观雪。”
江昭有些无法想象了,“娘亲会给自己那样多的闲暇时候么?”奢侈到专门在堂前观雪?
芃姑姑应是记得极清楚,话音很轻,有些低落,“那段时候大人病了,病去如抽丝,总不见好,养了近一个月。”
江昭震惊,娘亲竟然也会生病?她从未见过娘亲生病,反而是爹爹,一月里总有一两次生病,一生病,就要赖着娘亲。
她近乎下意识地问:“病得很重么?是风寒还是什么?”
芃姑姑真的记得很清楚:“最开始是有些风寒,大人一早竟没能起来,只能先告假早朝,用了药后睡了许久,陛下还命人送了上好药材来,嘱咐好了再出门,大人便没有急,就这么慢慢养着。”
江昭松了口气,风寒本就是要慢慢养的,只要没有其他病症,便还不算重。
只是她又想到娘亲那时每日的忙碌,如无必要,娘亲怎会允许自己耽搁一个月?她想,一定是爹爹下了旨,要娘亲不得急躁,必须好好养病。
说不定还会到苏府来,核查娘亲有没有好好遵旨。思及此,她问了出来,“爹爹应该来探望过吧?”
芃姑姑点点头,竟然仍旧记得极清楚,“那日小雪,大人裹着毯子,在堂前看雪落。陛下来得突然,行动也急切,大人才刚吩咐备茶,茶还未热,陛下便到大人面前了。”
自不必说,爹爹一定很是担心,江昭确信地道,“那爹爹一定待了许久。”上次他们打马球,才打了多大会儿,半个时辰而已,爹爹就叫停,驱马到娘亲身边切切关心。
可谁知芃姑姑却摇了头。她道:“陛下很快便离去了,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兴许只是关怀了几句话。”
江昭为之惊异,“难道那天爹爹实在太忙了?”不然怎么想都不应该吧??
芃姑姑闻言,片刻后才道:“据说那日陛下是要去镇国公府赏梅,顺路来看望大人。”
江昭彻底呆住。反应过来听到什么后,她撇撇嘴,“我觉得镇国公府的蜡梅一点儿也不好看。”
芃姑姑应是很认同,好一会儿才道:“那时候大人整日郁郁不乐,那日陛下匆匆来了又走,大人心情更坏了,在堂前观雪景到天黑。”
她仿佛一直记着,憋了很久,今日终于说了出来。
江昭没想到会听到这些,她几乎无法想象娘亲郁郁不乐的样子,更想象不到娘亲一个人孤零零观雪至晚的那一幕。
她都不知道要怎样问,“姑姑怎会知晓娘亲心情更坏了……”
她的未竟之语,如果江珩在,一定清楚明白。
——难道娘亲落泪了?还是有借酒消愁?
芃姑姑抿抿唇,“大人平日喜怒浅淡,但那时候竟更浅淡,笑亦平淡如水,总不到眼底。那日……晚来飞雪,大人睡着了。”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还有些莫名。可如果真是赏景,若心情好,一定兴致盎然。不知那日,在爹爹离去后,娘亲心中在想什么,以致竟然恹恹睡去。
左右这些都说了,芃娘低声道:“不是一日两日,是许多日月,直到翌年有一日,大人才忽然不再郁郁不乐,眸子里有了光彩。”
江昭大略能猜出,娘亲的变化一定与爹爹有关。
她还小,许多事都不懂,但好在她聪明。譬如其实有许多人明面上道帝后恩爱,其实私底下都怀揣着爹爹忌惮娘亲的幻想。好像见不得人恩爱,一定要捏造些貌合神离似的。但是江昭想,他们真是不懂得生杀予夺为何意。
自古以来,皇帝喜爱一个人,从来都是不加掩饰的偏爱,就是要告诉所有人,那人没人可以惹。爹爹力排众议一定要立娘亲为后,为娘亲空置六宫,除了擢娘亲任中书令外,甚至予娘亲掌武库之权,简直如同昭告所有人,假使他意外殒身,娘亲坐上龙椅也没什么不可以。
江昭不懂永安姑姑那些话本里的酸诗蜜语,但是她自幼读书读史,明白这是怎样亘古未有的馈赠。
所以她从小就坚信,爹爹娘亲就是书中写的佳偶天成,恩爱成双,琴瑟和鸣。
现在,她才第一次想到——对哦,爹爹娘亲也不是一见倾心,那他们是怎样彼此爱慕,才会成婚呢?
仿佛就在芃姑姑所说的那很长的日月的之前与之后,只是江昭想了想,决定不想了。毕竟每次永安姑姑召见别人,都会支开她。这自然是一件只事关两人的隐秘,不容旁人好奇窥视。
不仅明悟了这一道理,江昭还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些什么。她前几日在永安姑姑那里听戏,感触么,倒不深。但是眼下,她忽然融会贯通了。
时隔多年,芃姑姑只是提起,仍旧神色隐痛,暗有愤懑。当真只是心疼娘亲吗?她记得,芃姑姑是娘亲……十五岁那年为之赎身的妾室。数载相伴,也许早已生了情愫,无关男女。只是娘亲一贯把控一切,她没有任何陈情的机会。就算有,也许娘亲也不会听,她也不会开口。一切尽在不言中罢了。
所以江昭只是忽然想起般道:“姑姑与解先生成婚两年,和睦恩爱,真是好。”
芃娘未料及她忽然说起自己,她抿抿唇,只是淡淡一笑。解先生是很好,不然她也不会喜欢。只是和睦恩爱……日子么,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喜欢他不假,只是喜欢的多与少,她心中有数。她少时便跟随大人,学到很多道理。其中一则是,称心如意最要紧。另一则便是,手中一定要握住自己可控的筹码。
江昭不动声色观察着芃姑姑的神色,很快便确认,那些旧时情愫,她是真的已经释然,娘亲于她,应是一生难忘怀的明月光罢……
从苏府离开的路上,江昭很难得的神游片刻。她想到娘亲。娘亲从小被扮作男子,长到十几岁,饱读诗书,容貌如此,怎么也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同在一府,不得同床的妾室都难以抑制地对娘亲生出情愫,又何况在外被旁的闺秀邂逅?该不会……当年还有很多女子倾心娘亲……吧?
江昭没想到她不久后就得到了答案。
那日天好,永安姑姑有意带她出宫去玩,爹爹是同意了,但没想到同时还让娘亲也一同。娘亲闻言,并未有何反对之意,只是与爹爹耳语几句,便牵着她与永安姑姑一起出宫了。
说实话,她觉得,永安姑姑可能是有些怕娘亲,不然无法解释她在娘亲面前怎会一直有些拘谨。原本永安姑姑常会带她玩些有意思的,但是这次娘亲一同,永安姑姑就老老实实,只带她们到了春采楼,听江南小调。
娘亲姿态从容放松,似乎赏得认真,但不知为何,江昭就是觉得她其实是在一心二用,不知在思索其他什么。
她验证了一下,“娘亲,你之前与爹爹说了什么啊?”
娘亲微微朝她这边偏头,眉头都未动,语带笑意道:“秘密。”
果然吧。甚至一心三用。娘亲真厉害,江昭拜服。
春采楼对面就是明月楼,一直有京城第一楼之称,江昭一早觉得这两家是同一掌柜开的。永安姑姑也算贵客,一进明月楼,便被往楼上引。
笙歌鼎沸,珠帘秀额,到了三楼才安静些,有流水潺潺,供人作曲水流觞,还有葳蕤秀竹。小二打着珠帘,永安姑姑自然先请娘亲落座,随后才熟稔将玉牌给娘亲,让娘亲先点菜肴。
娘亲口味不重,也不是特别喜爱大鱼大肉,有些做法繁赘的她也不喜欢。
她垂眸认真挑选着,不防屏风外却有人忽然道:“妾身听闻郡主在此,特来见礼。”
江昭转头,屏风外隐约可见行礼身影。她又看向永安姑姑,永安姑姑似回想了下,记起来是谁,俯首与娘亲道:“嫂嫂,是王侍郎的内人。”
娘亲没有抬眸,只是温声询问:“郡主与她有私事么?”
永安姑姑会意,打帘出去,两人似乎低声说了几句,便又回来,“嫂嫂,她是瞧见我们,觉得无法视若无睹,务必礼数周全。”
倒也说得过去,娘亲点了菜肴,那位夫人也绕过屏风入内,深伏叩首,“妾身见过中书大人、公主殿下。”
江昭挑眉,娘亲也看向了她,“我记得你。你是江南学宫的俞夫子。”
她才抬起头,控制不住地抿唇微笑,“大人记得学生,是学生的荣幸。”
江昭也想起了这号人。俞夫子与如夫子大有不同。她少时守丧守得多,“耽搁”到二十多岁还未嫁出去,后来不知有何因缘际会,下到江南,突然在江南做起了夫子,前两年才回到京城,与克妻不娶的王侍郎结为夫妻。
娘亲的记忆应该与她差不多,她微微颔首,浅笑道:“我所长不多,记性好为其一。”
俞夫子听了,眸色有细微的一瞬复杂。她望着娘亲,片刻后才垂下眸,徐徐温柔道:“今日得以在此偶遇大人,亦是学生荣幸。”
江昭能看清的,娘亲自然只会看得更清。娘亲眨了下眼,道:“我记得俞大人文采极好。”
俞夫子又是一些谦逊之辞。
娘亲便没有再问,只道若是没有用膳,可以一起用些。
俞夫子自然推辞了,推辞过后,她静了须臾,含笑道:“上一次见到大人,还是在马球赛上,学生犹记大人昳丽中原的风华。”
她这话说的像追忆年华,娘亲却显然没这样觉得,只不紧不慢温声道:“当年年轻气盛,分外莽撞,不值一提。”
俞夫子细微怔愣,张了张唇,似欲反驳,但很快便改了些礼数周全的客套话。
在拜别后,她离去的动作极慢,最后甚至忍不住悄悄回首,直至彻底消失。
永安姑姑神色天衣无缝,给她推荐起明月楼的招牌菜。江昭则,很难不琢磨出什么来。她忍了忍,没忍住,“娘亲,俞夫子说的马球赛,是哪一年呀?”
娘亲没有瞧她,正不疾不徐信手煮茶,答道:“景渊十六年。”
永安姑姑这才开口,笑吟吟的,“我也记得,那年嫂嫂紫衣白马开道,风姿无人能及。”
江昭也记起来了。那年娘亲刚刚受封左仆射。她简直能够想象,那时紫衣白马的娘亲究竟多么风流倜傥,昳丽轻狂。
出席盛大赛事的那些闺秀中,有一个默默无闻的俞小姐对这位年方及冠而风华无双的当朝左相一见倾心,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算一算年纪,那时候俞小姐应才十六七岁。她也并非一直在守孝,但仍旧一直都未出嫁。直到,娘亲素鬓罗裙登上金殿。两个月后,俞小姐往江南,数年未归。
而当年那场马球赛,为年轻左相心折的闺秀,又怎会只有俞小姐一人?
江昭捧脸:“好想亲眼见一见呀。”
娘亲却失笑,“当年谁见了我不暗自横眉竖眼呢。”
也是哦。娘亲那时候可是大名鼎鼎的奸佞权臣。江昭心中嘀咕,那俞夫子那些闺秀怎么还会喜欢娘亲呢?难道真的只看脸么?
又或许奸佞之辞各人有各人之见解罢,江昭想了想最近的朝事,觉得这个缘由很有道理。
她不知道当年甚至有个人大胆到拿出所有筹码来赌左相一分青睐,也不知道身边的永安姑姑就曾雨夜叩门,更不知道马球赛并非有些闺秀见左相的第一面,只又想着,不知爹爹知不知晓当年有那样多闺秀爱慕娘亲……
她才想着,那边便听到有人过来。她抬起头,可不正是爹爹。
爹爹身旁还跟着小宜儿,他站定,幽幽瞧着娘亲。
江昭:……
现在爹爹一定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