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在场大人全都愣住,容妃噗嗤一笑,“贵妃娘娘真会教儿子,这等话郅儿可说不出口。”
焉儿并不说谎,就算他年幼无知,也不会在他父皇面前凭空捏造。是以再离奇,萧如婉也还是道:“焉儿从不扯谎的,如果陛下当真不信焉儿所言,臣妾觉得大可以去查一查掖庭究竟有没有少一个孩子,倘若没有,那这孩子就是被风吹来的。”
说到最后,她语气已然确信起来,胸有成竹。
无论如何,这副说辞都太离奇了,江决令人去掖庭查证。
在查证的时间里,萧如婉才总算能够定下神,询问被儿子牢牢护住的那孩子,“你是谁?你家在哪儿?”
她已经放柔声音,可是那孩子像没听见一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着,只看焉儿的额头。
“这是什么?”她小声问。
焉儿也很小声:“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汗吧。擦掉就行了。”
容妃笑了一声。
江决也挑眉,看萧如婉。萧如婉哪里有心思管这些,她心疼坏了,连忙让人拿伤药来。
听见“药”,江焉得到了控诉一眼。“哥哥骗人。只有生病才会吃药。”
江焉哑然,她连牛乳水晶包都不知道是什么,却知道药是治病的。
江焉又哄:“没有生病,只是有点疼,涂了药就不疼了。”
她听了,抬头在他额头吹了吹,又眼巴巴看着他,“哥哥还疼吗?”
江焉露出笑脸,道:“不疼了。”
她信以为真,不再眼巴巴看向方才领了萧如婉的令去取伤药的宫人离去的方向。
瞧着才一两岁的模样,竟然如此灵巧聪慧,萧如婉也不由得生出些恻隐之心,将这孩子其实根本没有回答她忘到了脑后,现在只期望掖庭千万不要恰好丢个孩子……
好在,结果很快出来,她的期望成真。“禀陛下,掖庭并无罪奴走失。”
没有人失踪,那这个孩子莫名出现在宫中,难不成竟当真是风吹来的?
所有人理智都知道绝不可能。若不是风吹来的,那么凭空出现,还能因为什么?
容妃心下发沉,好在,这只是桩意外。“焉儿难道竟是在这房中藏了个孩子,所以才慌张失态么?可这孩子又不是罪奴,有何好怕?莫不会还有别的?”
萧如婉也才回神。她冷笑,“焉儿何曾慌张失态?不过是六皇子口出恶语,他一时生气,起了冲突罢了。”
江决只是若有所思看着被小七护得紧的那个孩子。
皇后此时才匆匆赶到,面对这一场面,一时竟不知发生了什么。听完萧如婉解释,她眸底闪过异色,也温声问:“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么?”
这凭空出现的孩子却只是摇头,并更往江焉身边凑了。
江焉不得不代替她解释:“她只记得自己家中有棵桃树,春日很是繁茂,还有一个白发婆婆,给她煮花茶喝。”
她的原话是“婆婆用树叶槐花煮水”,这不是花茶是什么?
可听在大人耳中,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如此描述,与仙境餐风饮露的小仙子何异?
江决眸色探究,“那桃树是什么模样?”
哥哥看向她,她就看向问话的人,回答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
前几日江焉在读诗书,那日微雨,殿内温暖静好,江焉抱着她在雨声中一起读。她竟也全部记住了。
可大人还是不知情。
这样小的年纪,竟然出口成章,连个错音都没有。
再看她形容,不似福娃圆润可爱,但是纤细弱小,脸容也看得出极为出众,可以想见,待到十数年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仙人之姿。
江决一向不大信这些的,但是这个孩子身上处处都是巧合,最重要的是,是在从来无意争抢的萧如婉宫中发现的。萧如婉但凡有点儿野心,就不会从始至终冷待他。
何况,这个孩子也没什么不好。江决登基几年,无论朝野还是坊间,都还对他夺嫡议论纷纷,仿佛他得位不正似的。
江决轻笑道:“大抵真是风吹落梧桐树上的罢。”
他对皇后道:“朕瞧着她身上的衣裳像是焉儿前两年的。”
皇后便笑道:“陛下记得没错,确凿是焉儿的,还是贵妃亲手做的。”
“虽然贵妃是亲手做的,到底也是旧衣,还是小郎君的衣裳,多少有些不像话了,臣妾这便令人去备几身新衣裳来。”说完,她话锋又转,“说来男女有别,虽然焉儿与她都还年幼,但是睡在一处到底不像话,臣妾觉得还是另择一处住所,再选几个稳重贴心的前去伺候。”
江决满意颔首,“还是皇后考虑周到。”
因为这个岔子,今天她准备的一切都白费了,容妃心有不甘,可在她开口之前,童声坚定,“我不要与哥哥分开!”
江决与皇后诧异,看着她贴在江焉身边,望着他们的目光都带了些警惕了。
眼下无论如何不能忤逆皇后,萧如婉连忙哄:“不是要与哥哥分开,只是哥哥有什么,都给你一份,倘若你愿意,你还是可以每天都见到哥哥。”
她不大相信,看向江焉。
江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父皇与皇后并未因此动怒,也没有要把妹妹赶走,反而要好好待她。
纵使心中十分不舍,但与他同吃同睡……确凿有违礼法。他只能跟着一起哄她:“母妃说的是真的,只要你想见我,我们依然每天都能见到。”
她才勉强相信,然后又小声说:“我要同哥哥说个秘密。”
不似寻常孩童自以为小声其实极大声一般,她是真的细声细气在江焉耳畔说。她的意思,就是想像从前一样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殿中。江焉片刻后又是叩首,“妹妹想与儿臣说悄悄话,儿臣能先带她离开么?”
皇后笑道:“自然可以。”
江焉松了口气,牵住她进到寝殿中。只有两个人,她便什么顾忌都没有了,径直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
江焉看清,立刻掩住,急急低声:“这是哪儿来的?”
她见状也很紧张严肃,“我看到有人偷偷放到了哥哥的枕下!我觉得很奇怪,就拿走了。我不知道要放在哪里。”
所以,干脆一直放在袖中了是么?
江焉冷汗都要被吓出来,原来容妃一口咬定他的殿中藏东西,是藏了这个。江焉之前听二哥读史书,回来后恰好问过母妃,母妃当时与他说过巫蛊是什么,他记得很清楚。
江焉一时竟然不知要不要庆幸,方才就算容妃说动搜宫,也搜不到已经被妹妹放到身上的娃娃。
他与上次那个雨夜时一样说:“千万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她认真用力点头。
江焉又将这巫蛊娃娃从她身上放到了自己身上,因为他知道,很快皇后娘娘就会请妹妹去住新的宫殿。
她走时一个劲地回头,江焉……江焉很想追上去,可是这没道理。他忍住了。
殿中没有了叫着哥哥的声音,好像一下子变得空荡起来,江焉辗转反侧,很晚才睡着,醒来头也甚痛,他还心情糟糕。
早膳也是自己用,再也不用在上课时提心吊胆怕妹妹自己在殿中会有什么意外,不用绞尽脑汁想法子从严苛的柳太傅课上告假……
江焉失魂落魄在上书房用了午膳,又失魂落魄在傍晚同母妃用晚膳,最后失魂落魄做完课业,躺在床上发呆。
明明只要她想,就能见到他,可是她也没想让人来找他。或许皇后娘娘安排了许多人陪她玩,她都将他忘了吧……
江焉伤心了一个晚上,翌日继续失魂落魄上早课,他努力让自己大度点,失魂落魄地想,她本来就年纪小,忘记也正常,等到再见到他,她就会……“哥哥!”
江焉抿紧嘴巴,又伤心起来,他都出现幻听了。
可下一刻,小小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扑进他怀里。
江焉几乎以为他在做梦,僵硬对着柳太傅的怒色,却还是没忍住问:“你、你怎么会来这儿?”
“因为我想见哥哥,所以就来了!”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很委屈,“明明说好能一起吃饭的,但是哥哥没有来。哥哥从前有时候也不回来,我就等。哥哥晚饭也不来。”
江焉这下真的像做梦一样,一股脑就要认错,但是柳太傅已经敲起戒尺,“七皇子,这是什么人!”
三皇子踊跃答道:“太傅,她是降于梧桐之上的小神仙!父皇可重视她了!”
神仙??柳太傅紧绷着脸,道:“不管是什么,都不能扰乱你们学习!”
她紧紧抱着自己,如果让柳太傅将她赶走,她一定会伤心哭起来的,江焉急中生智:“太傅,她天资聪颖,不如就让她也在这里学习吧!”
此言一出,其他皇子也都起哄附和。柳太傅冷着脸,皇帝也太不像话了,带的皇子也不成体统起来。
他打量了会儿七皇子怀里的小娃娃,淡淡道:“口说无凭,老夫便容她在此听讲,但是倘若一窍不通,自然不能留下。”
江焉紧张极了,他才刚过启蒙,太傅就开始讲四书五经,一边学习一边认字,何况是妹妹。
柳太傅也非是有心为难,教了段后便问:“老夫方才所讲‘在明明德’后面是什么?”
江焉狠狠松口气,这是开头,以她的聪慧一定记得住的!果然她流畅复述出来:“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
何止复述得出来,她简直将柳太傅方才所讲全部背诵了一遍,直到柳太傅停下的地方。
江郅目瞪口呆,他根本只记住了第一句,怎么她全都记住了???
其他人也同样目瞪口呆,柳太傅的震惊溢于言表,好一会儿,他抚掌大笑:“好,好好好,果然是天资聪颖!”
他现在看这孩子已经满目慈爱:“孩子,你可有姓名?你多大了?”
她闻言,不知为何,看向江焉。江焉很是骄傲,柔声问:“怎么了?”
“为什么都要问我的姓名?我必须要有姓名吗?”她不解。
姓名当然重要,江焉哄道:“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看起来真的很重要,为了哥哥,她又努力回想,好像……有人叫爹爹娘亲苏什么……“我姓苏……”
爹爹娘亲,还有孙婆婆,都说起过“云闲”……她张了张口,但是云闲好像是另一个哥哥的名字,还有什么名字呢……
“……清机。”她终于回想起来另一个名字,没人用的,那应该,是她的吧?
她确认般点点头,“名清机。”
清机二字便已不同凡俗,格外出尘,不像是寻常父母给女儿起的名字。看她绞尽脑汁,倒像是她现想的。
二皇子和三皇子对视一眼,深深觉得父皇英明,这不是小仙子是什么?
原来妹妹叫苏清机,江焉在唇齿间反复念过,愈念愈喜欢,在柳太傅让人再加案桌时忍不住小声唤:“清机。”
苏清机弯弯眼睛,亲亲密密“嗯”了一声。
放课后,苏清机说什么都不理会来接她的宫人,只跟着江焉。
江焉知道那是太子皇兄身边的人,还有皇后娘娘派来的人。
母妃不喜争端,江焉几乎从来不与哥哥们争什么。何况是太子皇兄。
但是,他不是要与太子皇兄争清机。他只是想与清机在一起而已,就像清机被发现前一样。
于是江焉破天荒的忤逆了长兄,也没有理会那些人。
用膳可以,再睡在一处是真的不行。玩了许久后,江焉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回去。这回是真的挑灯赶课业,但江焉甘之如饴,只是写着写着,他忽然惊醒过来,等等,清机的课业也没做!!
名唤苏清机的小贵人对皇后太子俱是爱搭不理,反而一味亲近小七。只有小七,对贵妃,只算得上是有礼数而已。
恐怕也不止自己看在眼里,其他人也一样,皇后与太子心下恐怕也多有微词。
这样下去也确实不像话,江决准备找个时候将两个小孩儿都找来。但是在那之前,他竟发现太子与阮昭仪有染。
江决怒不可遏,直接废黜了太子,将他圈禁。
太子被废之后,皇后一病不起,贤妃德妃与淑妃之间暗流涌动,还有容妃。只有萧如婉,一如既往。
孩子们比他们的母亲安分得多,尤其是小三。想做皇帝么?约莫有那么点儿想。但是比起来,他更想摆弄他的那堆木头、破铜烂铁。
小七?他满脑子都是他那妹妹。
江决很有些烦躁,除此之外,还有梁偃。梁偃的兵权,是一定要收回来的。
江焉后来才知晓,原来父皇竟将清机当做了下凡的仙人。不止父皇,好多人都这样觉得,以至于江焉都有些糊涂了,清机当真是么?
可是他一想到第一次见到清机时她的模样,他就又清醒过来。那破烂脏旧的衣裳不提,那样幼小可怜的模样,难不成竟会是在天上饿的?他还明白过来,槐花不是桃花梨花,煮水不会是为了煎茶。
清机一定,是出身贫苦人家。
江焉明悟后,额头又冒冷汗。他绝不会让第二个人知晓这真相的。
他将秘密掩藏心底,任谁也瞧不出破绽。
苏清机每日往来十分简单,与哥哥上学用膳玩耍。不过玩耍的时间也不多,文课武课占了好多时间。玩耍也不痛快,总有其他人凑过来,打扰自己与哥哥。
哥哥想了个好法子,他们偷偷溜出去,不被那几位皇子找到,不就不会被打扰了?
皇宫极大,但是他们在一片竹林中找到了一个神秘入口,连续好几日探索,竟从宫中到了宫外。
宫外与宫中大不相同,苏清机几乎一下子喜欢上外面的糖人儿戏法,此后每隔几日,他们都换衣服悄悄出宫玩耍。哥哥说,他们穿着比百姓要好,如果不换衣服,会被认出来。
苏清机仔细摸了摸,好像是有一些不一样,真神奇。
临近花朝节,外面处处都很热闹,还有人卖花冠,苏清机眼巴巴看了一圈儿,各个都喜欢。可是她只有一个脑袋,戴不了这么多呀……
“清机,你看这个……”江焉仔细挑中一个,转过头,却发现苏清机在看别的地方。
在他循着望过去时,她也紧紧凑到他身边,极小声,“哥哥,那是——”
是太子皇兄。
他戴着帷帽,恰有风起吹开一角,即使他很快掩好,也足够江焉辨认出来。
在他眸中得到确认,她讶然:“可是他不是……”被圈禁,无诏不得出来吗?
他已踏进门,身影消失,他们一同抬头,是一处没什么生意的香料铺子。
这条街不在清平坊,平日没多少达官贵人出入,但是听其他人说,那间铺子的香却很贵,而且又贵香料又普通,所以生意不好,门可罗雀。也没多少人和那家掌柜说过话。
江焉放下花冠,对上她的目光。
“哥哥,我们要回去了。”她十分冷静,根本不像个五岁孩子。
是要回去。太子皇兄明明被废黜圈禁,此刻却出现在一直无人踏足的寻常街巷间,其中一定有极大内情。
无论是那个雨夜还是那个巫蛊娃娃,都可以守口如瓶,可是这件事,一定要告知父皇。
江焉不知道太子皇兄在暗里密谋些什么,总之去岁已经前往封地的二哥被召了回来,随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半年后,他听到了太子皇兄的死讯。太子皇兄的母族无声无息凋敝,一切仿佛顺其自然。
无论是江焉还是苏清机,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萧如婉。
日子一成不变……倒也不是全然一成不变。
在燥热夜色中醒来的江焉抬手横在眼前,心中乱极了。
清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