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年后,江昭在某一日突然前所未有地明白,她的娘亲究竟是何等的万中无一。
原来在娘亲之前,从未有女子入朝为官。
以女子之身,力压万人,官拜左仆射。娘亲的书信中有些胡语,江昭想起有次她去北地王府,那位狐玉郡主见到她,惊骇万分。已经过去许久,然而提起来,人们还是不理解北狄为何会那样快献降。
江昭觉得她知道了缘由。
娘亲有时会和爹爹一起算账,江昭在外面玩耍,大多人都觉得提金银俗气,可是江昭后来也懂了,那有多紧要。那是重中之重。
国子监的如夫子讲课严厉,但是对着娘亲却如春风拂面,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江昭也是才知晓,原来从前国子监是没有女夫子的。不仅没有女夫子,连女学生也没有。
是娘亲力排众议,为如夫子开了先河。
江昭的小爱好没有改变,不仅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入夜不眠却去观天象,在外一夜只为察看凝霜进程,还有曾听娘亲说起过的马蹄印,她马术极好,对马蹄印马蹄铁也颇有研究,有时还会凫到水下不出来。
凫水这点。还是要感谢卫小鸡,若非他送来那块漂亮青苔,江昭都想不到水榭下面别有洞天。跳下湖时明昙姑姑急坏了,结果把江珩急来,江珩这弟弟也是够义气,跟她一块儿跳下来了,问她要做什么。听她说完,他也若有所思,江昭还从怀中拿出鹰爪钩,两个人你拉我扯,竟然也双双爬上水榭,从窗边翻了进去。
只是从水榭出来,便看到爹爹娘亲居然在不远处的亭中煮茶。他们过去,爹爹忍笑:“古有彩衣娱亲,你们……杂耍不错。”
江昭:……
江珩:……
两人双双委屈看向娘亲,结果他们显然忘了,娘亲多数时候都是倒向爹爹的。她容色温和,但眼底眉梢分明有着笑意。根本就是也在忍笑。只是没爹爹那般过分罢了。
爹爹身体不大好。这不是江昭自己感觉的,大家都这么说。爹爹也确实比常人更易生病些。江昭算是历代以来比较少见的,一位习武的公主。她觉得习武很不错,也能强身健体。便也劝爹爹,与其生病时整日赖着娘亲,不如平日多多锻炼。可爹爹只是敷衍过去。江昭觉得自己操碎了心,还没人领情。
李中书致仕后,朝堂上讨论了很久。最终娘亲任中书令。江昭其实有时会忘记娘亲是左仆射、或者中书令。因为一想起来,她就会记起清凉殿的那个午后。
她还记得那之前,她同江珩会在雍和殿里捉迷藏,有一次,江珩无意间碰翻了一个匣子。两人肯定要偷偷摸摸放回去。只是在放回去前,拎着匣子里掉出来的那一串锁链,无论是她还是江珩,都傻傻不明白。爹爹娘亲房中怎么会有锁链?
除了锁链外,还有一把小锁。很精巧,而且链子很短,江昭比了比长度,圈手腕有些太长了,圈脖颈还是有些长。江昭在清凉殿后再想起来,已完全明白了。
圈她的脖颈自然绰绰有余,但如果是圈大人的,仿佛正正好。
娘亲竟然在房中放刑具……江昭心有余悸拍拍胸脯,还好娘亲是娘亲,一定不会这么对她的。那刑具好像还是用过的样子,锁扣有点奇怪。也不知道是谁那么硬骨头,娘亲好好说话不肯听,敬酒不吃吃罚酒。
索性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于江昭而言,她有更紧要的事。她想回江南一趟。
江昭在清宁宫玩,发现一副画。画中是一位妇人,很是娇美温柔。珠翠华钗,绛绡覆身。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人。清宁宫是已故皇祖母的宫殿,已经空置多年。画上人,很像她记忆中的一个人。江昭只是依稀记得,并不十分确定。当年爹爹反应并无异常,但那夫人,泪光盈盈,仿若十分伤心的模样。
江昭本来打算一个人去江南的。但是她忘了她有个好弟弟。这画她好好放着,结果却被翻出来。江珩若有所思道:“姐姐若是喜欢女子,便能接永安姑姑的班了。”接什么班?被御史成日弹劾吗?这个小子多大点啊,怎么会想出来如此离奇的因由??
江昭其实不想解释,当年这人才多大点,什么都不记得。但,总之结果是他们一起去找娘亲,谎称想去找顾家妹妹。
娘亲只是瞧着他们,便令他们不由得心虚。但最终,娘亲同意了。娘亲道,“总要见多,才好识广。”
江昭无比确信他们的目的已经无所遁形被看穿了。娘亲就是这样厉害。但远行江南一事,是由娘亲与爹爹说。爹爹轻而易举同意了。江昭与江珩都觉得,虽然不知道娘亲是怎么说的,但想来,哪怕娘亲说他们是想去江南吃喝玩乐,爹爹也会同意。没办法,在爹爹心中,恐怕谁也越不过娘亲去。
两人去到江南,回到当初途径的小城,可是找了许多日,都没有当年那位夫人的踪迹。不知为何,江昭心生怅然。皇祖母明明已经薨逝多年,便是史书也会如此记载。也许真的只是一个长相相似的陌生人罢……
无功而返,江昭索性当真游玩起来。还绕路去找顾家妹妹,不过妹妹不在家。听闻妹妹在研究织布,江昭对此感到敬佩。有绣花织布的功夫,她已从春山上下来了。
江昭一直都知晓自己与寻常闺秀不大一样,出门一趟,见得多了,也算彻底知晓自己与别的闺秀可以说毫不相干。她从前以为,大家都是明面上落落大方,背地里其实都有些自己的小爱好。
原来只有她可以无所顾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将这话说给永安姑姑听。永安姑姑只是笑:“灵灵是皇兄唯一的公主,自然千娇百宠。”
江昭觉得不大对。但永安姑姑又说:“虽然未曾与皇嫂说过什么体己话,但皇嫂为官多年,我多少还是知道些的。灵灵的外祖父母,对皇嫂约莫极为严苛。皇嫂自然不会重蹈覆辙。做些自己讨厌的事。”
江昭从不知道这些隐秘。她开始回想。仿佛自己唤的每一声“娘亲”,娘亲都会应。可是崔小鸟的娘亲就常常不会应。崔小鸟说,他母亲嫌烦。
江昭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由,她只是有点想回家,见娘亲。她便回了。然而……娘亲竟然不在??明昙姑姑说爹爹娘亲去法华寺祈福了。江昭不大信。她去法华寺,他们果然不在。她灵光一闪,绕路去娘亲从前的府邸,可是没见着娘亲,反而见着江珩。
江珩瞥了她一眼,说:“荷花酥是我的。”
江昭:……
江昭后来才知道,爹爹娘亲那是私会去了。当然,已经成了婚的不能叫私会。只是叫什么江昭也不知道。会明悟那是私会,也盖因,她收到了两份邀约。
崔小鸟问她是不是要和他们中的一人私会。卫小鸡严肃劝她最好别赴约。
帝后唯一之公主,已是艳光动京城,只她自己不知。
江昭不仅不知。在有人暗暗试探择选驸马的章程时。西南生乱,江昭请缨。
江昭不觉得她有哪里不能请缨。她自幼习武,还从未真正动手过。这多可惜。
但是朝臣居然全部反对。爹爹娘亲并未明言反对,但也并未明言支持。
江昭听了几天,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用石子投开卫小鸡的窗。她跳到窗台上,严肃极了,“卫小鸡,我要去西南,还缺个军师。一刻钟,够你收拾东西么?”
没有月光,在昏黄烛火下,卫小鸡满脸震惊。江昭催促,“快点快点,再耽搁会儿我就走不成了。”
卫小鸡震惊,卫小鸡混乱。江昭盯着他:“我真的没有时间了,你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卫小鸡咬牙,转身飞快卷了两件衣裳并着路引。时辰已深,哪里的门都关了,卫小鸡只能从窗走,但他哪干过爬墙翻窗的贼人行径,一时竟翻不过去。
江昭一把把他拉下来,“卫小鸡你行不行啊!”
卫小鸡气得脑袋嗡嗡响,“我家都回不了了,公主能说些中听的么!”
哪里就回不了了?怎么就回不了了?只是打场仗而已,赢了不就回来了?江昭暗暗嘟囔这军师恋家就直说。
只是江昭想不到,一场仗竟然打了两年。西南瘴气重,处理起来一时竟比当初的北狄还要棘手。好在么,江昭就要凯旋了。
在班师路上的一个夜晚,卫小鸡来找她。
说实话,江昭对卫小鸡此人不得不生出敬佩。哪怕打了两年的仗,这人也全然一副君子之风,满身血污都影响不了他按部就班煎茶啊,这谁能不佩服。
君子小鸡提衣跪坐,他们扎营在山脚下,附近有小溪,还有竹林,这会儿夜风吹拂,声音听起来很像那么回风雅事。
这夜明月皎皎,清辉直洒到帐前,与两年前那个紧迫的月黑风高夜完全不同。
卫小鸡看了她一会儿。江昭在煎茶。在她斟出一盏给他时,他终于开口了。“公主从来不是意气离京。”
怎么这么直白。江昭信手为自己斟茶,执盏呷了一口。怎么说呢……她托腮:“我只是觉得,既然娘亲可以,我又有什么不行。”
“苏中书是臣下,不一样的。”卫小鸡说。
江昭却不以为然:“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遥遥望京城方向,目光沉静,只是整个人犹如宝剑绽光华,锋利至极。
“娘亲做得了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相,我自然也做得了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
卫小鸡沉默。深吸口气。“景渊三十年,公主课业污浊,殿下承认是他闯祸,柳太傅罚手板二十。”
打过之后,江珩那小手肿得像猪蹄一样,特别要面子不许人看。
一母同胞,要如何才狠得下心,同先帝一般夺嫡。
江昭叹口气,“你当年是没反应过来便被我诓来了么?”
他是不是她的军师啊,能不能支持两句呀。
卫小鸡沉默。江昭敛起神色,“若有两全法,我自然听军师意见。”
就如同她发觉这心思愈来愈按不住一样,江珩也愈来愈意识到,他的姐姐竟然会有这个心思。
在写下昨日抵达的那封问她安好何时能归的信时,不知他有没有思量她如今手上的切实军功。
江昭出帐。月华如练。她静静立在山脚下,温声道:“你看这被月色朗照的山水。”
身后跟出来的人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