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珩出生时个头很小,爹爹娘亲为他取一个“宜”字做小字。姐姐万事皆灵,江珩万事皆宜。
直到启蒙后,江珩才知晓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能“万事皆宜”。因为出生在帝王家,是帝后唯一的皇子,他这一生似乎顺遂无疑。
江珩九岁时,收到一只香包。这只香包被宫人发现,因来路不明,被呈给了娘亲。
娘亲只是拿在手中观赏了会儿,就还给了他。江珩觉得:“若是娘亲喜欢,不必还给宜儿。”
娘亲微挑眉头,“这不是谢三小姐赠你的么。”
江珩不知娘亲是恰好看到了,还是如何猜测出来的。反正娘亲无所不知,猜出来也不足为奇。江珩点头。
“若是不喜欢,又何必收下?”娘亲问。
江珩很少在娘亲面前说谎。娘亲总能看穿,说谎显得多此一举。江珩道:“我看她做得辛苦,收下无妨。”
这话十分心善仁爱。只是九岁的江珩脸上并无多少真诚,平淡陈述。是看谢三小姐做香包辛苦,还是看谢三小姐拙劣费心辛苦,一目了然。究竟有没有为这辛苦动容,亦一目了然。
娘亲只是轻叹一声:“你看这香包,你收下,便被呈到我面前了罢。”
倘若他收好些,不被发现,便不会被呈上去。偏偏他根本不在意,随手一放。
倘若换其他人的母亲,已是多少生出不虞,对谢三生厌了。被皇后厌弃,再是百般费心,不过笑话一场。
可他也不在意。谢三会不会落得一场空,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江珩歪歪脑袋,不知道能说什么来回答娘亲。
后来江珩随江昭一起赴江南。在当年那座小城,江昭并未找到当年那位夫人。据说长得与爹爹有些像的一位夫人。无功而返,江昭要在外流连,江珩没有再随她一路,而是径直回京。宫中见过皇祖母的老人已经不多了,江珩回京又离京,总算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那位画中的年轻夫人。
她少时与逆贼梁偃青梅竹马,后来被萧氏送入宫中,很快便得到先帝宠爱。盛宠一时。只是她对先帝极为冷淡,久而久之,先帝便不再理会,宫中总归不缺合心意的美人。后来先帝崩,梁偃摄政。长达十年,她与梁偃竟是相安无事的状态。
一位心软又念旧情的夫人。没什么守贞的枷锁束缚,她也许不算忠贞,但她一定专情。而爹爹娘亲,自不必多言。爹爹离不得娘亲。娘亲也深深爱重爹爹。
江珩总算明悟,容貌上,自己比姐姐要更像爹爹娘亲。只是性子上,却并不怎么像。江昭容貌承皇祖母妩艳,江珩性情承皇祖父凉薄。
江珩从前未觉自己哪里不妥,只是当明悟这一点后,他的心情还是有些糟糕。他都没见过皇祖父,像他做什么?好在他还有些安慰。起码自己容貌像爹爹娘亲。
江珩也没心神搭理什么谢三冯二。西南生乱,他的姐姐请缨,还要做前锋。一直以来隐隐的预感,终于成真了。
江珩自记事起,姐姐就在上文课武课。他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后来他才无意间知晓,从前的公主不必学这样多。他才发现,江昭不仅习文习武,她还推演沙盘,研习兵家之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尚武而已,谁说公主不得尚武?
只是爹爹娘亲从未禁止江昭研习什么。
不禁止,便是默许,不是么?
江珩不欲江昭往西南。但他才十一岁,他什么都说不了。何况他的好姐姐,一向胆大妄为。她跑了。还拐了卫家长子卫既明。
比江昭小三岁,是江珩无论如何都越不过去的鸿沟。待他赶到十四岁,江昭请命伐北。大军拔营那天,江珩在城下送行。江昭送给他一把匕首,道:“我若殒命异乡,你千万给我报仇。”
说的时候她眉眼带笑,并未等他做何反应,便调转马头,拍拍一旁的卫既明,驱马出发。
江珩把这把匕首放在案前,有时会平静瞧着。男女之别,是江昭难以逾越的天堑。只是江珩不觉得自己有优势。
有人与江珩示好。江珩随意应付过去之后,查了查当年皇祖父夺嫡都做了什么。皇祖父的经验实在不可取。江珩只能靠自己了。
江珩十五岁得入朝,同年往江南。连年征战,江昭军功赫赫,江珩德名远扬。皇祖父能夺嫡登基,那是因为他有他那般的父皇。江珩的父皇母后,爹爹娘亲,与他们不一样。江珩小时候也会觉得金银俗气,毕竟圣人教道“富贵不能淫”。但是后来他意识到,金银有多重要。国库充盈,方能安心。在国库充盈前,百姓也要吃穿不愁,才能社稷安稳。
权势?党羽?在爹娘那里,这些都没有子民紧要。
江珩时常行走在乡野,至晚方归。他极少有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他必须要抓紧所有时间,一刻都不曾有懈怠。江昭实在强劲。
终于,他得到了监国之权。父亲身体不康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为迟迟未立太子,“病弱”的父亲没少被催促。但是父亲就这么以“病弱之体”,稳稳掌政数十年。爹娘将儿女聪明的举动看在眼里,于是觉得可以放手了。他们以行宫休养为名,将战场后面的一切,都交给了江珩。
江珩只勉强松了一口气。便又投入到国政当中去。在他监国之时,什么差池都不能有。因而当谢三跪在他面前,低下纤细脖颈,求他对自己父亲网开一面时。江珩格外冷酷。“谢三小姐心下既有章程,我便不耽误彼此时间了。你表哥任大理寺少卿,申时下值。你现在赶去,还能拦下他车驾。”
从淡漠凉薄,到冷酷无情,江珩甚至没有犹豫。他并不轻视谢三百般谋算之举,但是他对谢三委实无甚私心。在谢三白着脸踉跄离去后,江珩难得有闲心想。自古以来,帝王家的哪桩婚事没有权利考量。如今轮到他,联姻竟落得最无用境地。
江珩监国三年,百官莫不顺从。他的好姐姐,伐北圆满成功,将要班师回朝。
在大军离京还有两百里时,江珩收到了江昭的家书。
她约他在京郊五十里外的清波亭见。
江昭要归还兵符。但他要用玉玺来交换。她道,一人赴约即可。
江珩放下这封家书,低眸,入目是案前匕首。这把匕首并无太多装饰,甚至看起来古朴素雅,通体玄黑,可以看出不是寻常之铁锻成。非同凡俗的一把匕首,倘若出鞘,想来也锋利至极,削铁如泥。
因为是家书,所以除了江珩,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清波亭外有流水潺潺,青山隐隐,历来受风流名士青睐。江昭只给了三天时间。
三日后,忽降暴雨。江珩策马,却在雨中撑起伞,不疾不徐前行。
清波亭在暴雨中伫立,青山欲遮水欲滚。亭中隐约独坐身影,执盏徐饮。
江珩到了亭前,江昭未着甲胄,罗裙外新披一袭披风,鬓发未湿,衣角干净。
江昭看到亭外的他,噙着笑将手中茶盏放下,转而信手另斟一盏。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若非提起她是江昭,任谁都会觉得这是挑不出错来的高门贵女。
江珩从马上下来。垂目将马栓好。他提衣步进亭中,江昭看了眼他手中的马鞭,挑挑眉:“这根平平无奇。”
江珩有一根马鞭极好,是赤蛇皮制。十岁时江昭送给他的。
江珩将马鞭放到一边。江昭将方才所斟的那盏茶轻推向他,又执起自己的茶盏。
“你说,爹爹娘亲现在在做什么。”她呷饮一口,忽然问。
江珩不紧不慢给茶炉添炭,道:“上封信中,他们已至青城山,言说青城山水妙。”
“现在,大抵泛舟湖上,逍遥赏景罢。”他推测。
爹爹虽然常有病时,其实却没什么旧疾。反而是娘亲,据说她当年在青州剿匪时,曾被匪寇一箭穿心。这旧疾在不久后入狱时便发作,叫娘亲险些……行宫休养的名头,其实不是爹爹休养,而是娘亲。江珩曾无意间看到爹爹的手札,他对娘亲少年时的畅想心愿,其实一直都记挂于心。约莫是娘亲觉得休养够了,两人便启程游历。
江昭闻言,语带艳羡:“真好啊。”
江珩知道她在说什么真好。就算自己有监国之权,可是这江山,却仍是爹爹的。她在羡慕爹爹可以好好看一看他的江山。所以,有朝一日,她也想好好看一看她的江山。
江珩端起茶盏,外面暴雨如注,彼此的声音其实只有隐约。“爹爹其实不想做皇帝。”
先帝皇子众多,爹爹其实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太子手腕凌厉,若非与庶母有私,根本不会被废。江珩在柳太傅那里看过爹爹儿时作的诗,一个雪日也值得爹爹纪念,想着以后无论在哪里,落雪应都是一样景色。富贵闲王,如此而已。
造化弄人,一个不想做皇帝的人做了几十年皇帝,想做皇帝的人却死在了野心勃勃的那一夜。
江昭看向他。
她信手从腰间取出一枚不甚大的物什。是虎符。
“宜儿既然前来赴约,想来一定也将玉玺带来了?”她微笑着道。
江珩敛起容色,在身后雨幕下,尤为冷诮。
江昭把玩着掌中虎符,似回忆道:“我有一次不小心翻开了爹爹的一个匣子。里面有两份旨意。”
她没有继续说。江珩却知道匣子里的两张圣旨上写了什么。
在他们的父母未成婚时,父亲曾留有两张遗诏。继位者可从宗室遴选。
江昭含笑摇摇头,“我猜啊,宜儿赴约前没有把这些外人处理干净。”
她笑意加深:“这里依山傍水,是藏兵的上佳处。若藏五百人,宜儿你只身来赴约,怕是不能回去了。”
江珩反问:“姐姐又怎知我当真是独身前来?”
手握监国之权,无论是调动神策军还是调动禁军,都是轻而易举。
雨愈发大了,炭火中的噼啪声,与茶水煮沸的咕嘟声,微乎其微。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许久,江昭忽一莞尔。
“我在军中多时,若连有多少马蹄声都辨不出来,还打什么仗?”
她笑眯眯伸出手:“还是把玉玺给我罢。”
江珩的神色消失殆尽。
三日,足够他绸缪很多事。他召集了亲近臣属,亲自去了神策军营,连调动禁军的召令,都加盖了玺印。
万事俱备,只待赴约。
最坏的结果不过同归于尽,皇位便宜宗室。然而他的胜算并不小。何况在清波亭之变后,朝臣一定是向他一边倒的。
可是就在出发之前。江珩握着那把匕首。匕首冰冷,如若草木。
最终,匕首被他狠狠扔回案上。他独自前来清波亭。
江珩冷冷瞪面前笑意盈盈之人。
他把玉玺也一样扔到石桌上。
江昭笑意深深:“真是好弟弟。”
她拿起玉玺,含笑轻啧:“倒是轻点儿啊,万一再摔破一个角怎么办。”
江珩冷笑:“你倒是拿稳些,小心我反悔,即刻再拿回来。”
江昭挑眉,晃晃还在手中的虎符。
江珩无论如何也顺不过这口气,他陡然站起身,又瞪了江昭一眼,咬牙切齿:“今日早该带人来!”
但凡能够狠绝到底,今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江昭再次挑眉,轻笑着道:“你若带人前来,今日就算我命中该殒于此。”
该备好埋伏的,但江昭的的确确是孤身赴约。
昔年卫小鸡之言,犹言在耳。
一母同胞,究竟要如何才狠得下心。
今日要么她命丧江珩之手,要么,如此刻一般,她大获全胜。
江昭一想到,便忍不住笑出声。
江珩见此,简直气得脑袋一突一突地疼。江昭很贴心,给他奉茶:“快顺顺气,你若气出个好歹来,我可怎么跟爹爹娘亲交代?”
江珩再度瞪她,与她一般将手伸出来:“我的兵符。”
江昭实在心情好,她还有点想逗逗江珩,不过看在好弟弟还认她这个姐姐的份上,还是别做缺德事啦。
终于掰扯完后,江珩重新坐下,饮茶,冷冰冰说是要等雨停。
在等雨停的时候,青山脚下似乎有个人撑伞来。等到他走近了,江珩又气笑了。
“你不是自己来的么?”
江昭一脸无辜。
亭外,雨中撑伞的卫既明惊讶:“啊,好巧,下官只是路过而已,没想到竟会偶遇两位殿下。”
江珩冷笑: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