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昭是江昭自己取的名字。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她本来欲直接取昭离,只是自己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离昭皆属火,何必赘述。又在小字里添了一字,江灵筠,仿佛与几百年前某个大家撞了名字,不过不重要。木水火土,只缺金了。
江昭却不大爱财,准确来说,是她生来富贵,又天资聪颖,儿时游戏多有从别人手中赢钱时,很快便觉没意思。
她琢磨许久,觉得自己缺的金更多的应当是利器。她瞧着演武场的那些兵器,个个眉清目秀。
除了习武外,她还有个小爱好。
哪里的屋顶上长了茂草,她便来了兴致,非要自己上去看看,研究研究是怎么长出来的,都有些什么名堂。
上房扒墙,帝后也不管这位公主,每每都是明昙姑姑带着一群人在下面瞎着急。哦,她弟弟倒不是。江珩比她小三岁,时年五岁,豆丁点大,却敢爬梯上来,坐在房檐喊:“姐姐,你再不下来,我就让明昙姑姑把梯撤走。”
好啊,卫小鸡的弟弟对他言听计从,她的弟弟倒要撤走她的梯,这要是让卫小鸡知道了,她还有何颜面可言?
江昭在殿脊上薅草,一边薅一边温柔威胁:“小宜儿,你敢把梯撤走,我就要试试昨日新得的银鞭了。”
江珩人不大,但很有主意,闻言怎么上来的怎么下去,而后当真对明昙道:“姑姑,把梯撤走罢。”
真是她的好弟弟。江昭磨牙,十分硬气地从檐角轻巧跳到围墙上,又从墙上跳下来。
环顾四周,好好好,她的好弟弟怕不是吩咐完就跑了,哪里还有那豆丁影子?
江昭到底没有试上银鞭,因为江珩这弟弟很会讨她欢心。不知从哪儿挖了一盆青苔,那苔模样极美,江昭一见到,鞭子都丢了,哪还想得起来是来算账的?
明昙姑姑对此感到费解,其实永安姑姑也有些讶然,不知道好好儿的小女郎怎么会爱摆弄这些……唔,污秽之物。
爹爹娘亲就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好,明昙姑姑说那是因为他们见多识广,江昭想了想,好像也没见爹爹娘亲去过哪儿,除了小时候带他们出过一次远门,平日都在家里啊?
江昭有次还听到几个官员说悄悄话,好像很害怕娘亲似的,倒令她不明所以,娘亲那样好,哪里可怕了?
宫中到底拘束,江昭常常出宫去玩,不是去找卫小鸡,就是去找永安姑姑,有时也会找崔小鸟,卫小鸡小气得很,不肯与她一同和泥,但是永安姑姑就不一样了,永安姑姑的府邸随她玩。
只是永安姑姑有时会有私事,那她就只能去找卫小鸡。卫小鸡的爹爹娘亲比卫小鸡好多了,但有时候她会有点疑惑:“为什么伯父写字伯母要在旁边研墨呢?”
卫知微与夫人面面相觑。想来帝后多数时是一同处理公务。卫知微斟酌片刻,答道:“苏相非同一般,不可与常人一概而论。”
非同一般?江昭没觉得爹爹娘亲与卫家伯父伯母有哪里不一样啊?娘亲会给爹爹添衣,卫伯母也会,娘亲给爹爹擦汗,卫伯母也会,娘亲与爹爹说悄悄话,卫伯母也会与卫伯父说悄悄话。
为什么卫伯母在侧为卫伯父研墨,娘亲却是与爹爹同坐,一同动笔呢?
她问出来,卫伯父以一种奇怪的神色语重心长说道:“公主长大后就会明白,皇后娘娘是怎样万中无一的存在。”
他的身边,林晚月心有戚戚、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在第一次见到当今皇后前,夫君也是神色复杂,安抚她:“你见到皇后,许会有些害怕,这是正常的……”
林林总总,安抚了许久。林晚月倒没有因此惧怕,就是有点儿不信。当真那般可怕么?不是说皇后娘娘姿容极美、怎么描述得像阎罗似的?
翌日,林晚月见到了皇后。她深深感到,夫君所虑不无道理。
皇后非是容颜可怖,也非是冷面严酷。相反,她轻颦浅笑,昳丽动人心魄。
可是就在垂目抬眸间,莫名的感觉席卷她,让她莫名提起心,分外紧张。明明在官眷中的往来她尚算机敏,可这会儿她脑子都僵住了,唯有耳朵里听见什么便答什么。
这世间,恐怕就只有皇后的夫婿,与她的儿女,见到她时不会心怀忐忑了。
江昭不明白卫伯父怎么会这样评价娘亲,娘亲很普通啊?香香的,美丽的娘亲,崔小鸟也有啊?
想不明白,江昭不想了,娘亲说过,人还是要少同自己过不去。
江昭回宫前,卫小鸡总算有眼力见一回,送了份礼——一块极美苔藓。江昭美滋滋捧回家。
这块苔藓美不在色泽,而在奇特。它的一半是深绿,一半是浅青。泾渭分明,活像阴阳割开似的。
江昭观察到半夜,还是想不出来它是如何得以形成,翌日一醒来,又眼巴巴凑过去琢磨。琢磨不透,江昭又哒哒哒去御书房,娘亲说但有不懂,还是书看少了。
但是一册册翻过去,哪里都没有记载青苔这种微之又微的物什。娘亲说得果然对,人还是少同自己过不去。江昭没有得到答案,倒也没有垂头丧气,只是想起娘亲的话,难免又想起娘亲。
今天都没怎么见到娘亲。江昭又出发,爹爹不在雍和殿,娘亲也不在,明昙姑姑也说爹爹自己在太极殿见大臣。娘亲去哪儿了?
江昭找了很久。没想到还是被她找到了。
娘亲没在看公文,也没在见各家夫人。她在清凉殿。
殿中有个人跪着,娘亲轻声说:“陛下一向仁爱,体恤臣下,未见得会从重处置。”
江昭差点听笑了。娘亲从前哄骗自己喝药时,大抵就是这么说的。
没想到娘亲在骗人,江昭一本正经记下来,也许会用得到呢。
娘亲说完后,地上的人许久都不说话。江昭没有不耐烦。她也想听听是什么事,需要娘亲骗人。
她耐心等着,可那个人却摇头。摇头是何意?江昭撇撇小嘴。没意思。
娘亲似乎也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她倚着交椅,翻看着什么,轻飘飘道:“知道本相为何不急么?”
“本相下药了。”
“今日你入宫,在宫中滞留许久,过后重病不起,本相会特意令御医到你府中去。你觉得去八个如何?”
江昭呆呆看着娘亲将手中物什随意丢在案上,她轻叩案头,眉眼带笑:“你若聪明些,本相留你一命也无妨。你若实在愚笨,本相也可以送你全家下去陪你,黄泉路上做伴。你瞧,本相多么心地善良?”
江昭咽了咽唾沫。
这个样子的娘亲,好吓人。
江昭怎么偷偷溜进来的,又怎么偷偷溜出去。在重新见到阳光时,她没忍住一激灵。清凉殿是暑日纳凉的好去处。夏天之外所有的时候,都太阴凉了。
江昭这日晚膳没有见到娘亲,爹爹说娘亲在殿内休息。不许他们打扰。可江昭脑中却莫名蹦出一个念头——娘亲真的在殿内么?会不会……是出宫了?她想起白日的事,她觉得,这事好像有点难办。娘亲应是去办这件事了……吧?
江昭留意到江珩用膳也有点心不在焉。
没来由的,江昭脑中又蹦出一个念头。江珩今日也许也去找娘亲了。
江昭神色虚幻,回房后一直对着青苔发呆。直到门被叩响。倘若是明昙姑姑及其他人,在门外请示就够了。江昭哒哒哒过去把门打开,是娘亲,她温声问:“灵灵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江昭感到娘亲周身的露水气,现在已经很晚了,可是娘亲衣衫整齐,鬓发都没乱一点儿。娘亲果然是刚从宫外回来。
江昭前所未有乖乖老实回答了。
听完她的疑惑,娘亲只是看了眼青苔,便道:“应是长在水榭下,位置有高低,一半近水,一半附木,时久日长,青苔扎根。”
江昭讷讷,“……娘亲好厉害,灵灵想了许久都想不通。”
娘亲温柔失笑,“这便算厉害了?全是推测而已。”
江昭不由得追问:“难道还有无需推测的吗?”
娘亲微微挑眉,笑道:“当然有。最简单的典故,‘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山阴山阳两侧树木也有所不同,亦或是菌菇、土壤、马蹄印,这些只察看便已知晓了。”
江昭好一会儿没说话。她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她的娘亲好像无所不知……
别人的娘亲也如此博学多才吗?江昭不知道,她只是思索起来,万中无一,究竟是何等难得的存在。
嗯……她的娘亲,的确与太多娘亲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