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宫养胎数月,一朝生产,无数人翘首以盼。
直到宫中来信,是个公主。
这下所有人都大失所望,怎么会是个公主?!
可偏偏,帝后都十分喜爱。
喜爱到一直都没有取名字,倒是先划了封地食邑,除此之外,有时帝后在见朝臣的时候都会抱着小公主。
小公主模样的确玉雪可爱,任谁见了都说不出不好来。可就是再好,那只是个公主啊。
朝臣都委婉催起皇嗣来,也委婉提起意见,承煊侯有次也掺了一脚,结果皇帝看了他两眼,欲言又止,最后啧了一声,道:“罢了,总归承煊侯是不懂的。”
这话一出,就没几个神色正常的。都瞥了两眼承煊侯,默契跳过了他。
可不正是么,承煊侯都卖女图财了,谁乐意与他掺和在一起啊。
2.
其实自从苏清机将要生产,不少人便等着她告假。
本来么,女子生产后无论如何都要紧着孩儿,什么事都可以搁一搁,搁个三两年的,也不是没有。
都做好了准备。可谁成想,小公主方才满月,苏清机便回到了朝堂上。
这事命妇官眷们知道,也深感震惊。
那些官员不知道,她们可知道。女子生产后会有乳汁,就算不多,也不喂养孩子,有时也会胀痛溢出,若在人前溢出,寻常人家也许顾不了许多,可那其实也是极为丢人的场景。
可这位女相竟与常人无异出入人前,听起来从未有过这般意外。这怎么可能?
这个只有生育过的妇人才知晓的常识,苏清机一开始其实是不知道的。她虽通医术,可到底术业有专攻。
是在一个午后,她迟钝意识到这件事。
那时她还未生产,满打满算是怀胎八月。从北狄回来后江焉不许她劳累劳神,她便连奏章都不怎么看了,江焉批阅奏章,她就在一旁慢吞吞练习作画。
是江焉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分神,时时抬头看向认真作画的心上人,只觉无一处不欢喜满足。又一次抬头,便发现清机身前隐有水渍。
正值盛夏,江焉以为是怀胎会比平日不耐暑热,他心中犹豫。若用冰,万一令清机着凉怎么办?
想了会儿,他决定先把奏章搁置一边,给清机打扇。
苏清机很是诧异,不明所以。不觉得有哪里热。便是在一问一答间,苏清机循着江焉的目光低眸,看到了那水渍。
她才意识到不对劲。
瞬间,雪白脸容红透了。
江焉禁欲已久,直到前段时日清机回来,才在耳鬓厮磨间有所纾解。
他喉头滚了滚,却还是先作正人君子模样,询问哪里有异。
苏清机实在脸皮薄,可除了他,这件事还能对谁说?
她红着脸,磕磕绊绊与他耳语。
江焉呆住,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乳汁?
两个人都会医术,医书还在殿内书架放着,一时都没想找御医,一起翻了会儿才弄清楚这是正常的。
只这么会儿功夫,水渍更加明显。夏日衣衫本就轻薄,又是在殿中,苏清机因为害羞,已经多披裹了纱衣。
苏清机知晓生产后会出乳,出于考虑,已与江焉商量过,待生产后便用药抑住,这样便不会误事了。可谁知道,怎么生产前也会有乳?
孩子还在腹中,不好用药。擦拭过不久后,仍会出乳。
最终苏清机只能用江焉那个羞耻法子,好在……比擦拭好用多了。
3.
苏清机并非没有给孩儿取名字。
相反,她一直在斟酌,取好的名字已写了满满几页。
可是那小小一个的人儿出世,裹在襁褓里,瞧着实在小。
自古便有贱名好养活的道理,苏清机却不忍心。自己已做过无从选择的儿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变成那般的父母。
江焉闻言,顿了顿。继续为她擦拭额发汗水,温柔轻吻她,“清机已经足够辛苦,这些事明日再思量罢。”
苏清机的确已经分外疲累,她微微偏头,脸颊肉埋在他手心,江焉如何不心软,待她阖眸,便动作极轻宽下外面衣衫,在她身边躺下。她慢慢窝在他怀中,睡熟了。
江焉出生时,贵妃正是盛宠。连孩儿的名讳,先帝都允其亲自取。“焉”字有哪里好呢?江焉找不到。
明昙抱着刚出生的小公主吃完奶回来,帝后无论哪个仿佛都不得空,她呆在原地,还是江焉听到动静,示意她将孩子放在床边的小床上。
明昙照做,小公主生得小,瞧着性子也安静,被放下后继续睡,脸容微微偏向江焉。
江焉看了会儿,又低头看怀中宝贝。他知道很不该,可他忍不住想,若是再像清机多一些便好了……
4.
灵灵是灵灵的小字,她的大名一直都没有取,娘亲说等她识字了,她与爹爹娘亲一起取。
别人都有大名,比如卫家鸡鸣,虽然卫小鸡抗议过许多次他叫既明不叫鸡鸣,但灵灵觉得都一样,差不到哪里去。
总之卫小鸡都有大名,灵灵便一直吭哧吭哧努力学识字,好不容易背完了千字文,永安姑姑又笑着说,娘亲肚子里的宝宝也要辛苦灵灵一起想名字了。
灵灵如遭雷劈,她才背完千字文,这怎么够用呀!于是她每天都加倍吭哧吭哧学习,卫小鸡看到,居然十分欣慰,背着小手大人似的夸了两句什么,灵灵听不懂,但灵灵看不得他这么悠闲。卫小鸡失去了簪美钗的奖励,得到了读许多书的惩罚。嗯,这真是个好无情的惩罚呢。
5.
灵灵喜欢江南,江南有说不出的美丽,还有软软可爱的顾家妹妹。可惜他们很快与顾家妹妹分别。
江焉一早便听门外细细奶声奶气:“爹爹,我出去玩啦,有明昙姑姑跟着我呢!”
好在来到这里后,灵灵不再每天念着回去找顾家妹妹,兴致勃勃出门玩耍。
她的身边自然也不止明昙,江焉并没有太担心,只是拥着怀中安睡的人,她眼尾残留潮红,可见昨夜极晚才得安眠。江焉心知自己过分,可是他的身子一贯不听她的,只听她的。昨夜她那般……他如何忍得住?
他阖眸,更加揽紧她,安于这一隅小天地。
约莫一个时辰后,江焉睁开眸。灵灵仿佛仍未回来。
他轻手轻脚下床,穿好衣服,随意束了头发,轻轻将门合好。步下楼梯,然而还未到最后一阶,便见灵灵欢跃进了门。
江焉容色舒展,步下最后一阶,听灵灵奶声道:“爹爹,多亏了这位夫人牵住我,不然我和小宜儿一定被商队冲倒了!”
她之后,她口中的那位夫人牵着更小些的孩子,望见他的一瞬,神情震动。
灵灵像清机,但不多,像他,也不多。
与她身后的夫人,倒有些相似。
江焉穿过大堂,那夫人手中牵着的孩子便蹒跚到了他跟前,口齿不清叫着他爹爹。
江焉牵住他,另一手牵住灵灵,温声问:“灵灵有没有同夫人道谢?”
灵灵十分骄傲:“当然啦!”
明昙此时才回来。她十分局促,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被商队冲散了找不到两位小殿下。是在冲散后第一时间去找,却发现公主皇子都被这位夫人牵在手中。
就算未曾在清宁宫侍奉,就算她当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可、可当年宫中唯二的贵人,她都瞧过两眼的。
实在太像了。
明昙不敢贸然上前,只能在暗处跟着,看着公主蹦蹦跳跳为那夫人指路,直到门前。
她犹豫着要不要抢先上前道谢、请那夫人离去。可陛下已经从楼上下来了。
江焉听到灵灵回答,才对面前人道:“儿女顽劣,多谢夫人善举。”
他神色平淡,话音亦然。像对随便一个过路人一般。
萧如婉眼圈儿发红,险些控制不住失态。
面前之人早已褪去她记忆中的少年张扬之态,也不复最后一面的咄咄激烈,举手投足淡然沉着,对着子女,别有温情脉脉。
对面不识,如此而已。
她没有选择他,于是真真正正,断绝关系。他说到做到。
萧如婉唇齿翕动,可是他已道谢,接着便哄着子女:“不许吵闹,娘亲还在睡。”
他牵着他们往楼上去,一步一步,很快消失不见。
她的孩儿已经娶妻生子,可是那都与她没有关系了。萧如婉潸然落泪,她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她只是望着他们最后消失的地方,茫然地想,那两个孩子,与他儿时那样像,她该认出来的……
苏清机隐约觉出身畔人悄悄离去,她醒过来,看到门被关上。待她整理好自己下楼,却只见明昙上楼来。明昙小心禀了方才的事。
苏清机听她说完,只是往楼下门前看去。那名夫人曾在那里驻足落泪,只是已经黯然离去。
这件事是她一手经办。江焉由始至终,都没有过问。
当年只要太后愿意选他,哪怕是假意,他也不在乎。可是太后连骗他也不愿。
梁偃虽死,可党羽众多。未必没有知晓内情者。他们一定会找上太后,持之以恒煽动。太后当年选择从此不见,约是想常伴青灯古佛。然而她愿意,那些人会愿意么?太后又是那般心软性情。时长日久,宫闱又怎会不生变。
与其母子反目,怨憎生恶。不如一别两宽,生死不见。他只当,丧母而已。
苏清机奉的酒盏中的确下了药,只不过是令其昏睡。随后秘密将其移送出宫。她择了人,一路护送离京,直至千里之外的小城。苏清机安排好了一切,从景渊十年冬始,一月一封密信,告知其安然无事。
一直到……她成为左仆射那个夏天,她在行宫接到密信,其上是不一样的内容。竟然有人对外出的太后一见钟情,想方设法追求。太后到底是贵女出身,又从贵妃至太后。轻易便打发了。那之后,苏清机便取消这处密信。
当初她挑的小城在这里隔壁,想来太后是听闻这里节日场面盛大,慕名而来。没想到会在茫茫人海中撞见。
明昙仍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苏清机只道:“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呢。”
她到隔壁,这间客栈已是城中最好的客栈,珠帘秀额,处处精致,也颇隔声音,走到门前,才听到隐约幼童声音,含糊叫着“姐姐”。
苏清机推门,里面父女姐弟齐抬头,灵灵哒哒哒过来抱住她,“娘亲醒啦!”
苏清机莞尔,眼睛却是望着案前人,孩童趴在他腿上,他修理着小木偶,因为她的到来而停下动作,他将孩子也拎一边去,到她面前来。
“玫瑰膏用完了……清机可有不适?”他俯身,与她耳语。
苏清机倏然红了脸,眼波湿润,顾忌着已经能听懂话会看脸色的灵灵,暗里悄悄瞪这人。
他只是闷笑,惹得灵灵好奇:“爹爹娘亲在说什么?灵灵也要听!”
恰逢窗外风起,飞花漫天,苏清机糊弄小孩儿:“灵灵快看那儿。”
灵灵惊呼着跑到窗前,被爹爹拎到一边的小宜儿蹒跚朝姐姐那里去,苏清机终于明着又瞪了眼某人,可某人却只拈住飞来的花瓣,笑着偷她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