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是苏清机生辰。只是这日,她却没有什么心情过生辰。
最近江焉隐疾发作,有时会低烧。
他还想要蒙混过去,若非她发觉他神色间有细微异常,他怕不是要佯装无事好好筹划陪她过个生辰。
十日夜里,绵绵春雨密了起来,这于百姓是好事,只是苏清机却无暇顾及。
江焉病势加重,低烧变为高热,子时他尚且还清醒些,哑声哄她无事,可到卯时,外面雨声瓢泼,他已昏迷不醒。
上一次,他就是这样烧到病重垂危,在那之前,他预知般做好一切准备。
也就是说,在上一次前,他已不止一次经历过这般突然的急病,病至危在旦夕,也不是没有过。
苏清机静静垂眸。
可她全不知晓。
低烧小病,咳嗽几声,他全压下来,怕被她看出来,他甚至不用药。
她想起来,有时他会让她去军中巡视,三五日不得回。或是户部麻烦,也要几日才能厘清。
外面的雨仿佛没有尽时,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天色阴沉沉的,连丝光都没有。
他墨眉紧皱,脸色都烧得有些发白,苏清机用茶水一点点润着他的唇,药熬好后,她摒退旁人,试着喂药,却全无效果。她将银匙放回药碗中,唤他:“陛下?”
“江焉?”
苏清机闭了闭眼,如上次般一点点喂进去。
喂完最后一点,她将药碗放下,取下他额头已经发干的帕巾,可就在这时,她的手被猛然攥住,床上昏迷躺着的人睁着眼睛,顷刻间坐了起来。
他双眸烧得泛红,一瞬不瞬看着她,哑声喃喃:“清机……”
苏清机呼吸都屏住,轻声应:“我在。”
攥着她手腕的手,轻轻抬起来,轻抚她鬓边,依旧喃喃:“清机淋成这样,得快些祛寒,别怕……”
话音消弭,他陡然倒在她怀中。
他滚烫的额头紧紧贴在苏清机颈窝中,烫得苏清机心都发颤。
虽然醒了过来,可他分明双目无焦,与其说是看着她,不如说是固执看着那一刻他意识中的“清机”。
上一次,上一次他也是这般突然惊醒,抚着她鬓边未干的雨水,喃喃说着她淋成这样。
可上一次,他抚到了雨水。
苏清机不再想下去,她拭去不知何时落下的泪,一点点将他安放回枕上。
她时时留心着他的状况,外面大雨不停,他高热不退,药用了两个时辰,只是比之前稍微好了一点点而已。
苏清机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她觉得够了,不要再下了,她一点也不想再听到那雨声。
可天不愿遂人愿,无论是阴沉天气,还是偌大雨势,都没有丝毫缓解。
苏清机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指尖的脉搏忽然急促动了几下,她立刻抬眸,他竟又醒了过来,而且,不复上次烧糊涂似的,目光有几分清明。
他眼瞳动了动,仿佛在确认他的确是清醒着的,才低低声唤,“……清机。”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问道。
苏清机深吸口气,温声回答他:“快午时了。”
午时……午时。江焉浅浅勾起唇角,展开个笑:“时辰尚好,总算没误清机生辰。”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我感觉已好了许多……”
可却被按住。
他本就在高热之中,浑身无力,几乎没有反手之力被按倒下去,因着这一通折腾,更加昏沉目眩。
怎么会有人,因为记挂她的生辰,硬生生将自己逼醒了。
苏清机攥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明眸含泪,“江焉,你看清楚,我在这里。”
“不是在岳州,没有地动,我好好儿的在这里。”温热泪水滴进他指缝,她忍不住哽咽,“现在是你病了。”
江焉竭力从晕眩中凝神,恍恍惚惚听见她的话。
他有片刻的失语,意识比反应更先地默然,无法再粉饰什么。
他可以说些遮掩的话,顾左右而言他,可是他与她都清楚,面对她,那是没有用的。
于是江焉只是轻轻叹息,轻浅莞尔:“我知道的。”
指尖湿润,他摩挲她脸颊,软声撒娇:“我想抱抱清机。”
苏清机忍住泪,俯身偎进他怀中,贴在他颈窝,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震在她心头,他轻轻揽住她,满足地叹。
“方才梦到清机……在给清机过生辰。”他话音慢慢的,“我心觉不对,明明还没给清机过生辰。想着想着,就醒了。”
他朝外看了眼天色,可是外面一片昏暗,殿内只有烛光,雨声骇人。
“雨还未停……不能踏春游湖了。”江焉喃喃。
苏清机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她揩去眼尾泪珠,想了想,同样喃喃道:“其实今日也没什么好,我从前一直不太喜欢今日。明日,后日,花朝节,都很好。”
大雨滂沱,江焉温柔默然。
这雨也许今日停,也许明日停,也许花朝节才能停。
这场春雨中的片刻安静后,他颈窝又微微湿润起来,她再次哽咽:“我都说了我在这里,我没事,毫发无损,这里不是岳州。”
已经不是景渊十七年春了啊。
江焉温声应:“我知道。”
他精神不济,头脑昏沉,眼帘也微阖起来,话音模糊,却仍是耐心温柔的,“清机放心,我知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慢慢烧得昏睡过去,在雨声中独自回到了景渊十七年春,那个永远下着雨的阴冷清晨。
苏清机什么都做不了。
她脱下靴袜,在他身旁躺下,滚烫的温度一瞬间透过衣服传到她肌肤上,令她又想落泪了。
暮雨潇潇,苏清机已经辨不出来雨势究竟有没有小一些,她听着他的心跳声,直到发顶被轻轻摩挲。
她抬眸。他瞧着好了许多,虽然烧还未退,可目光更清明,温柔望着她。
“还以为清机睡着了……”他缓缓说着,又看了眼天色。
“黄昏了么……”
苏清机嗓音有些沙哑:“陛下还是不要想着怎么给我过生辰了。”
他心中的确在想这唯一一件事。江焉莞尔:“时辰正好,我陪清机出去走走?”
苏清机看着他。
片刻后,他败下阵来,哄道:“好,我不折腾了。”
他知道那是折腾就好,苏清机从他怀中离去,下床让人将药送来,回来时他已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轻轻按着眉心。
苏清机将药给他,代替他轻按额头,为他舒缓头痛。
江焉从前在有所预感时都会安排,这次却没有,只因她在他身边。
倘若提前打算什么,她一定会察觉。
只是没想到,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她还是窥到了异样,全然知晓了。
他将药碗放下,捉住她的手。
“清机今日辛苦。”他温声徐徐说着,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
无论是糊弄臣子,还是照顾他,都足够辛苦了。
被捉住轻吻的手一动不动。
许久,才响起她平静的声音:“陛下瞒了这样久,才叫辛苦。”
未必是埋怨怨怼,只是总归难过。
江焉便用了些力,轻而易举将她拥入怀中,她湿润的眼睫划过他下颌,两颗心在一起跳动。
“陛下不想说些什么吗?”她又忍不住有些鼻音。
说些什么呢……是自离开岳州后,一见阴雨,便心头发冷,四肢百骸都僵起来?还是控制不住地陷入病中,宛若梦魇缠身,唯有雨停方能止歇?
江焉只是爱恋地轻吻她额头。
苏清机眸子又酸涩起来。
他几次三番对“怪病”称作不知,其实从第一次病时便心知肚明,他万万不愿让她知晓,在温泉那里时,甚至甘愿就此离开,当断,则断。
难怪他总会预知将要落雨,难怪无论怎么诊都诊不出病因,心病还须心药医,他被困在景渊十七年春的那个雨日,可苏清机无法知晓在从废墟中找到她时,他心中究竟是何感受。
无论痛楚惊惧,她终究无法感同身受。
江焉拥着怀中人,颈侧有些湿润,他几不可察轻叹,又含笑道:“我现在真的好了许多。清机不如与我说一说,想要什么生辰礼,过后我补上?”
她不说话。
江焉又笑:“清机不答,我便自作主张了?”
“今日辛苦清机……”他侧过脸,吻她耳尖,“我先补偿清机一二?”
她还是不说话。
他便从耳尖流连,唇吻去那眼睫的湿漉漉,久久停留,而后,吻过鼻尖,吻至菱唇。她的唇微微发干,他的也是,他一点点吻着。
苏清机从前自诩医术尚可,可此刻她束手无策。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于是也什么都无法说。
他吻着她,她也只能由着他吻,暮色春雨中,**温柔,月华如练。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