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机竟然真是个女子……
虽说从前,见过他的无一不觉他貌若好女,甚至不少人真的疑心过他是弱质女子,可当真亲眼见到他穿罗裙挽云鬓着簪钗,还是令人一阵恍惚,被冲击得无法清醒。
公仪襄望着不远处的人,她一袭水碧罗裙,一个单髻,一支弯月簪,简单至极的打扮,甚至眉眼间淡淡平常,一眼看过去,宛若从前一样。
“左侍郎,你过来。”她的目光轻飘飘,话语淡淡,明明已是个女子了,可硬是叫人心头一跳。
她只是个女子。左崇言如此想着,上前,“下官公务上应并无错漏处。”
苏清机一双明眸似笑非笑,“本相也没说你有错处,怎么这么急躁?”
皇帝要立苏清机为后,却又舍不得左相一位空缺出来拱手让人,竟然想出来要苏清机继续做左相的法子。
要左崇言说,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答应。可皇帝亲政多年,借着苏清机的手,已将朝堂握在手中,多年来除了宠信苏清机这个奸佞,并无过分错处,百官平日莫不顺从,而今就算一时反对,可终究难以拼命抗衡。
大多数人都等着上面的风向,可皇帝又将重臣都找了去。
眼下,苏清机成为皇后已是板上钉钉,以后如何,真是未可知。
左崇言思绪纷纷,可苏清机只是问了问这个月支给兵部的军需。
他答了后,忍不住道:“左相此等着装,是否不太妥当?”
苏清机掀起眼皮,“本相的官服还须两日才能送到手上,陛下特许可以着常服。你还有什么疑问?”
左崇言噎住,现在他一听苏清机那属于女子的声音,看到她女子的装扮,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从心底的不服气压都压不住。
区区一介女子,几乎压在了满朝文武所有人头上,多荒唐。千百年来,哪有这种荒唐事?
苏清机从户部离去,公仪襄没有跟着去。
有不少人暗中非议他与她,他甚至亲耳听到过,若是从前,他求之不得,可是如今,实在于她名节有碍。
他在半个时辰后悄悄进了苏府,却看到她那个姬妾先进了院门。
芃娘委实太过震惊,足足缓了两日,今日才收拾好自己前来苏府。
当真的见到一个女子身影在大人庭中时,她竟都不敢上前了。
还是大人先发现了她,转过身,“芃娘?”
芃娘只能上前,看着面前昳丽无二的美人,她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明明是同一张脸,没有哪里有变化,可就是从男子变成了女子,从美公子,变成了……美人。
她恍恍惚惚,难怪大人从不让人近身伺候,难怪大人的院子等闲也不许人进,甚至,难怪大人虽是血气方刚之年,却从不曾动男女之欲……根本不是因为隐疾不举……!
“芃娘,坐。”苏清机温声道。
芃娘呆呆坐下了,苏清机轻叹:“这些年是我耽误芃娘。只是又觉芃娘一贯聪明,有些事不用宣之于口。”
芃娘明白她的意思。
他拒绝了她的献媚,她领会了他的拒绝,不贪图名分与子女,长久留在苏府不离开,这是他与她都清楚的选择。
芃娘盯着桌上茶具,“都是芃娘心甘情愿的,大人何曾耽误芃娘呢。”
她隐晦的爱慕,谁都没有挑破。
芃娘深舒一口气,鼓足勇气抬眸,对上一如既往温和淡漠的眸,这些年一直都没变过,看着温柔好接近,其实很少有人能近她的身。
芃娘心不在焉,或许从前是因为大人要掩饰女儿身,可此后,她不觉得靠近大人会变得轻易。
她想起大人君上,在面对他时,大人隐隐约约总是放松的,或许仍旧只有他,才能被允许靠近,被大人放在心尖尖上吧……
芃娘百感交集,只是小声问:“以后,我还能常常见到大人吗?”
册立为后,以后一定要住在皇宫里了。
苏清机只是温声道:“因缘际会,也难说准呢。”
芃娘也知道自己问得刁钻了,她有些沮丧,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在大人面前露出来。
她弯唇笑,“说来大人真是叫芃娘敬佩,十五岁便高中魁首,天下谁人能及呢?”
苏清机只是付之一笑。
这些前半生的显赫功名,在她还是男子时仿若理所应当,在她成为女子后,一切却都变成了难以企及的成就,不单是芃娘,所有人都觉得,这于身为女子的苏清机而言,实在太了不起了。
公仪襄等了两刻钟,那妾室才离去。
他翻过墙,这座府邸的主人并未回房,仍在原地饮茶。
公仪襄心跳如擂。
苏清机太聪明了,好像什么都能算到。
如此的智谋,就算她没有那张昳丽不可方物的脸容,依旧会令人着迷。
“相……苏相。”公仪襄改口。
苏清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何事。”
何事?公仪襄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还未与身为女子的苏清机说上过话。
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可她却已算到了。
公仪襄轻声反问:“苏相以为呢?”
总归是不死心罢了,与苏清机也没什么关系,她淡淡道:“过些时日,你去南海一趟。”
公仪襄沉默下来。
他深吸口气,忍不住道:“在苏相眼中,我究竟是什么?若我不欲往南海去呢?”
苏清机瞥他,“那另择人罢了。”
公仪襄一僵,如同被捏住命脉般不得动。
他想问她当真不怕自己生异心吗?当真不怕他搅乱朝局吗?当真不怕……
可他心头浮起当初在马球赛上她诧异的话——“本相惧怕的事物其实很少。”
是了,她十五岁诛高阳王,胆略谋算可堪世间第一等,她怕什么?
若他当真敢做什么,她会立即处理了他。
公仪襄目露自嘲,“苏相,你真是冷酷无情,我跟随你这样久,好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苏清机将茶放下,反问道:“你有罪在身,做什么都是将功赎罪,功劳苦劳与本相何干?”
公仪襄从未见过如此狠心之人,心狠意狠,从无怜悯。她的血当真是热的吗?她心中当真有情意吗?
公仪襄突然问:“苏相喜欢皇帝什么?”
她这样的人……当真也会真心为一个人心动欢喜吗?
提起皇帝,她淡然无波的眸子几不可察柔了一瞬,只是回答他时,仍旧冷漠无情:“与你何干。”
公仪襄又笑了笑,自语道:“看来苏相也没打算留我饮茶。公仪告辞。”
他不请自来,又径自离去,苏清机让人把茶盏收了,窗前飞来鸽子,她过去解下密信。
无论朝野还是坊间都议论纷纷,但册后圣旨还是送到了苏清机手上,婚期么,则定在了九月。
堪堪还有四个月,苏清机每日却仍旧勤勉处理公务,不好好待嫁,整日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有人问道:“不知苏相的嫁衣绣得如何了?”
此言一出,周遭俱有轻笑声,苏清机将公文合上,漫不经心道:“仪典相关具由礼部安排,你若当真关心,不如亲自去问何尚书。”
她说得轻巧,眸底连似笑非笑都没有,淡淡的,扫过他们,指节叩着手下公文:“刑部呈上来一桩案子,本相倒是想听听在座几位的意见。”
女子声音平淡,却莫名叫人心凉,情不自禁咽了咽唾沫,一瞬间记起苏清机是个何等可怕的存在。
人命在她眼中根本不是命。
刑部的这桩案子非同小可,经手的官员不敢轻举妄动,不知是受了谁的点拨,干脆捅给苏清机了。
就在京郊的清水庵中,有人做起了皮肉生意,机缘巧合被刑部捕快抓到蛛丝马迹,顺着一查,庵中客人竟多是勋贵与官员。
一则官员严禁狎妓,二则有多年法令禁妓,三则其中有不少女子是被逼良为娼,甚至是被迷晕了拐来的,四则牵涉太广,一旦爆出来,会是极大的丑闻。
但凡走漏消息,这份公文便递不到苏清机案头了。
随着这桩案子,扬州盛行豢养瘦马、或卖或送的丑事也被捅了出来,听闻江南官员身边都有一两个,常常带出去宴饮。
这些事一查出来皇帝便给顾扶危去了旨意,顾扶危查明后如实上报。
确有其事,且宴饮中甚至有更过分之举,顾扶危逐字逐句录于奏疏中,皇帝看了后勃然大怒,立即择人严办此案。
天威之下,谁也不敢多一句嘴,况且本来这种事就不光彩,官员原本便是禁止狎妓的,受用瘦马属钻空子,真要细究本也应严罚,求情开脱?谁有那个脸张口啊。
在钦差去江南后,皇帝仍未曾消气,没过几日,竟然将宫中的宫女放了大半出宫,甚至发放了银两。回乡也好,婚配也好,乃至在绣楼做绣女、入大户人家教习闺秀,都没人敢置喙。
皇帝此举,意思还不明显吗?
九五之尊尚且不须养着美貌女子以供随时受用,有些声色犬马的官员所为,着实令人发指。
这一遭,无论是京城还是江南,风气都被清洗了一番,加之清水庵的案子结案,本又是年中,吏部一时竟忙至脚不沾地。
出缺补录,各种调动,卫知微办完写了呈奏递交上首之人。
仍旧是绛紫衣袍,没什么变动,可人从男子,成了女子。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样久,卫知微也还是难以相信,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师兄,师兄远在江南,消息传到耳中时,他几乎以为是谁恶劣谣传。
当从他的口中得知确凿是真的后,师兄寄来的那封信足足晕了十数滴墨点儿,震惊溢于言表。
也是在这封信中,师兄终于告诉他,江南漕运的政绩从一开始,便属于苏相。
卫知微即便有了准备,可他还是深受震动。
这件事知情者只有三个人,师兄辛辛苦苦守口如瓶,皇帝更从不曾提起,而苏清机呢?那时的苏清机,仍是背负着骂名,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苏清机却坦然面对,从不曾退缩畏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卫知微不信有人会没有私心,或许苏清机的确足够忠心,可人都是会变的,也许当时苏清机发自真心写出了那份疏论任陛下交由师兄,可并不能证明苏清机一直以来都是赤胆忠心,这是卫知微在当初从殿前脱身后隐约想明白的道理,他觉得自己当时也许做错了,可他从来不擅长后悔,一切既已发生,那只能图后补了。
他将这些写在信中,告诉师兄,可师兄又很快来信。
他说,你不曾在户部待过,所以不会明白苏相的难能可贵,我时常会想,苏相于景渊十年春进京赶考入仕,实乃景渊一朝之幸。
卫知微在看完信后,思索了很久。
权势,名利,苏清机此人若当真在乎,仿佛的确不应是眼下局面。
卫知微有些懂了师兄对苏清机那由衷的敬佩,苏清机仿佛的确与世上大多数人不一样。
身为女子才华横溢自不必提,处事尽善尽美,卫知微后来细细想过,隐约觉出来,苏清机与世人不同之处约莫是在于,她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无论是改漕运,还是救风尘,亦或是田亩新政,为达目的,她自己的性命声名仿佛都可以置之度外。
有所贪者难免惜命,苏清机的身上却充斥着类“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决然,无论为国,为民,为君,她皆欣然往之。
卫知微仍旧不知当时自己是对是错,只是他也仍觉得,社稷确凿需要这一个左相。
苏清机大略看完卫知微的呈奏,确认应当没有错漏之处,问道:“州府县中考核如何?”
新政中便有一项,地方开垦荒田,按所得百姓人头数考核,这样既使地方田产增加,又能保证所垦田地不会被豪绅得去,与此同时减轻田赋,缓解百姓之艰苦,若考核不合格,则官员要记过,累则贬黜。
从先帝那时起,便有冗官迹象,梁偃掌政期间愈发明显,纵使当初苏清机在吏部改了一通,终究还不够。
开源节流,至多五年,这项便能改动,苏清机心中算着,抬眸看面前人。
卫知微逐一细禀,顿了顿,道:“陛下往吏部下了道旨意。”
苏清机眼神示意,他便道:“凡上书严词反对者,一律贬谪。”
反对什么,他没有提,但都心知肚明。
苏清机倒不知还有这道旨意,看来是他今早刚下的。
自从婚事定下后,苏清机少有在宫中留宿,每每只能他偷偷到苏府来,为此撒娇央求已经不在少数。这两日,他正好没有偷偷来见她,独处还是昨日傍晚。
想来是昨夜,或者今早,又有奏章呈上。
已经八月,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换了一茬,朝中的声潮也低迷下来,为官者总要比旁人聪明一两分,知晓依势而行,大势已去,便不得不忍让下来。
苏清机只是挑眉,问道:“只有这一句?”
卫知微片刻后才颔首,对面女子点点头,淡淡望着他。
并没有太久,他再度颔首:“下官知晓了。”
只有一句贬谪,但却没有言明任何处罚,那就是不罚之意。是贬出京,还是如何,都要忖度分寸。
她既没有提点成功的满意,也没有其他情绪,只是寻常道:“你再替本相去刑部一趟。”
苏清机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想到某个皇帝,神色柔软下来,无奈一叹。
卫知微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方才径自告知她这道旨意,说明这道旨意是单单给了他,没有让旁人知晓。若是走漏出去,难免又要引起对她的非议。
她托腮,早朝上兵部侍郎有所奏,某人现在应当是在见兵部官员。
自官署下值,苏清机便往雍和殿去。
半路却撞见永安郡主。
永安郡主见到她,下意识便掉头想溜,只是才溜了一步,又意识到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
江祈转过身,不远处的苏相正朝这边走来,她穿着官服,看起来甚至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只是神色间有细微差别,不似从前,一看便觉是个美少年。
雌雄莫辨的精致容貌,既有美少年的纤细,又有高居上位的淡漠、掌控一切的从容,江祈一直都觉得,这怎么能怪她对苏相起意嘛。
只是对着皇兄,她可不敢辩驳,素了整一年,加之隐约察觉到他与皇兄间的不可言说,她也再不敢妄图招惹这位权臣,回回见到连眼神都不敢撞上,所以方才才会想要直接溜走。
只是万万想不到,这位声名显赫的苏相,竟会是个女子。
按皇兄说辞,他应早知苏清机是女子,怎么还会不许她求爱。江祈心中闪过的念头未曾与人说过,总之苏清机既是女子,如今全天下都知晓了,那她还有什么好避的。
江祈款步上前,十分客气知礼,“永安见过苏相。”
却没想到苏清机亦对她一礼,“郡主折煞臣了。”
不是女子的万福礼,仍是端正清直的臣子礼。
江祈微愣,一时竟不知怎么回了,好一会儿,破天荒乖乖行了万福礼。
“于公自是君臣,只是于私,要不了几日,苏相便是永安嫂嫂,长幼有序,如何能算折煞呢?”她笑盈盈道。
却没想到,听了她这话的苏清机竟然有刹那的不自在,虽然转瞬即逝,她却绝不会看错,紧接着,才听她道:“永安郡主入宫想来是与陛下请安?”
不搭话,直接问起别的了。
江祈感到匪夷所思,她无法想象苏清机这人竟然会羞赧,那样位高权重从容淡漠之人,因为一句“嫂嫂”,害羞了??
江祈险些没绷住笑脸,她以为这场婚事是君臣心照不宣的权衡,至多不过皇兄对其有些非分之想,没想到,他们竟然算得上两情相悦?
她心中一时复杂难言。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世上只有利益是最坚固的。所有人都觉得皇兄已算极宠她,可她若举荐才子,沾手朝局,相信一切皇恩都会荡然无存,只剩冰冷的猜忌与算计。
做人总要知足,已经降生在锦绣堆里,与其汲汲营营权谋,她觉得退到岸边也没什么不好,舍弃利益,换淡薄亲缘,逢年过节皇兄还能记起管她。
本来么,皇兄也没多在意她这个堂妹,江祈隐约能感到,好像是从太后娘娘薨逝后,她那原本便不怎么在意亲缘的皇兄变得更加淡漠……
江祈想到这里,忽然觉得,皇兄那冷淡的模样,仿佛与面前左相有些像。
她看了面前人一眼,她神色平静,只是眼尾有些温和弧度,看起来有浅浅笑意,不多,但已经能让人感受到她此刻的好说话。
从一个深不可测的危险美人,变成了一个如若春风的温柔美人。
温柔。
江祈由衷打了个冷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个字能出现在苏清机的身上。
江祈抛开脑中皇兄与面前人相似的淡漠模样,她先答了:“有些琐事烦扰皇兄,若真如嫂嫂所言有心请安,只怕皇兄不知多欣慰呢。”
这一次苏清机自然多了,笑意浅浅:“郡主既有琐事,臣便不叨扰了。”
江祈听完,忽然意识到,这是通往雍和殿的路。人家是来找皇兄的。自然不欲与她在这里与她好好客套三两时辰了。
只是……很快便要到婚期,她们会成为姑嫂,一家人,就算这样,这位准嫂嫂也不与她多说两句吗?
江祈神色有细微的古怪,皇兄与苏相更像了,或者是苏相像皇兄,总之不紧要。
他们两个对亲缘几乎视若无睹的淡漠,简直如出一辙。
一样的都不怎么在意她啊。
在准嫂嫂离去后,江祈停在原地很久,直至那清弱背影消失。
虽心觉此般聪明人不可能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这桩婚事一定另有名堂,可方才发现的这点小秘密,令她难得迟疑起来。
或许……两情相悦,也能十分坚固?
她思罢,哂笑。与她又没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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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三五共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