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南星的木勺在陶罐边缘磕出清脆声响。这个动作让顾清越想起三日前在工商局,小姑娘也是这样用不锈钢量杯敲击柜台,硬是把分管主任从午睡中惊醒。
"上个月刚申请的非遗认证还在流程里,倒是让外资抢了先机。"许南星抓起围裙擦手,指尖还沾着糖霜的莹白,"你记不记得去年中秋?我们给荷花酥雕了三十六瓣,是照着西子湖并蒂莲照片改的。"
顾清越的指甲在信笺上掐出月牙痕。她当然记得那个被面粉染香的深夜,许南星伏在案板上画设计图,台灯把少女单薄的肩胛照得透亮。自己借口调整糖霜比例靠近,实则贪看她睫毛投在图纸上的蝶影。
"但这次被指控的是简化版二十四瓣。"她从档案袋抽出对比图,两张照片并排摆在八仙桌上。左边是双生记门店陈列的荷花酥,右边赫然是洛杉矶唐人街某甜品店的相似产品。
许南星突然伸手按住其中一张:"放大镜。"
当铜柄老花镜架在她鼻梁时,顾清越嗅到若有似无的糖渍青梅香。这是今晨新熬的立夏蜜饯味道,此刻混着少女鬓角的薄汗,在暮春潮湿的空气里酿成某种令人心悸的甜。
"你看花瓣根部。"许南星的指尖点在照片边缘,"我们的酥皮每层要刷三次蛋黄液,烘烤后会形成波浪状焦痕。但这家店的产品..."她突然抓起铅笔在草稿纸上疾书,马尾辫扫过顾清越的手背。
混血女人凝视着少女后颈细小的绒毛,想起昨夜收银台下的意外。当时许南星弯腰捡账簿,发丝扫过她膝头的《法式甜点图谱》,纸页间夹着的山茶花书签翩然落地——那是去年她们在沪上老宅合欢树下捡的。
"是倒模生产的。"许南星猛然转身,鼻尖几乎撞上顾清越的锁骨,"工业化生产线做不出手工开酥的肌理,这些照片经过锐化处理,你看边缘像素..."
顾清越的后腰抵住了酸枝木博古架,青瓷糖罐在格间轻轻摇晃。许南星浑然不觉地将证据举到她眼前,手腕内侧还沾着今早试做的槭树糖霜,那抹枫糖色的痕迹,正随着呼吸起伏贴近她深V领口缀着的珍珠纽扣。
"所以这是构陷。"混血女人艰难地吞咽,喉间泛起新熬焦糖的苦香,"但法律讲究证据链,我们得找到他们盗用设计的时间节点..."
话未说完,前厅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两人疾步冲出时,正看见云四娘踩着满地瓷片,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被划出血痕。茶楼老板娘却浑不在意地举起摔破的紫砂壶:"刚截获的货,瞧瞧里头藏着什么好东西。"
许南星蹲身扒开茶叶渣,指尖立刻被锋利的金属片划破。顾清越还未来得及握住那沁血的手指,就听见小姑娘倒抽冷气:"微型胶卷?"
"从港城运来的烘焙模具里发现的。"云四娘用银簪挑开胶卷边缘,"我的人混进码头装卸队,发现这批货根本不是厨具。"她突然噤声,目光落在顾清越骤然苍白的脸上。
混血女人正用舌尖轻吮许南星指尖的血珠,这个动作让茶楼老板娘眉梢轻挑。而当事人浑然不觉地继续分析:"是文献微缩胶片?难道和清越姐的民国食盒..."
"去暗房。"顾清越突然转身,珍珠耳坠在暮色里划出冷光,"南星把应急药箱拿来,四娘劳烦守门。"
当红灯在暗室亮起时,许南星才意识到自己被牵着手腕带进了密闭空间。显影液的味道混着顾清越身上的雪松香,在鼻腔交织成令人眩晕的网。她看着混血女人熟练地操作放大机,侧脸在红光里显出雕塑般的轮廓。
"是1932年《沪上糕点谱》的残页。"顾清越的声音有些发颤,"这里记载着荷花酥的七十二种变体,其中第二十四式..."她突然抓住许南星的手按在放大镜上,"看这个印章!"
泛黄的影像里,荷花酥设计图右下角赫然盖着"顾氏商行"的篆体章。许南星感觉掌心渗出冷汗:"所以这是你祖上的..."
"不止。"顾清越又换上新的底片,"这张是1948年《中美食品贸易协定》的附件,贝克家族当时代理的正是顾氏商行的海外业务。"她的呼吸喷在少女耳后,"他们现在的所谓传家秘方,不过是战乱时盗走的副本。"
许南星转身时撞翻了显影盘,药水泼湿了顾清越的丝绸衬衫。暗红色液体顺着锁骨流进衣襟,在红灯下像一道灼热的吻痕。小姑娘慌乱地用棉纱擦拭,指尖触到混血女人心口剧烈的震动。
"这些足够证明专利无效。"顾清越突然握住她的手腕,"但南星,我害怕..."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云四娘的咳嗽声:"工商局的人带着记者来了,说要查封证物。"
许南星抓起尚未干燥的胶片冲出门,却在回廊拐角撞进某个温热的怀抱。薄荷烟味扑面而来的瞬间,她听见林素心带笑的声音:"许老板这么急着投怀送抱?"
外资企业代理人今天的妆容格外艳丽,红指甲刮过许南星手中的胶片盒:"听说你们找到了了不得的东西?"她突然倾身贴近少女耳畔,"不如我们做笔交易,用这些胶片换双生记51%的股权..."
"林小姐的香水混着海港铁锈味呢。"顾清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将许南星拉回身侧,指尖不经意般擦过少女腰线,"这么急着销毁证据,是怕我们查到贵司船运报关单的问题?"
林素心的笑容僵在唇角。这时前厅突然传来喧哗,举着相机的记者们涌入院落。许南星趁机挣脱桎梏,却在转身时被拽落发绳。青丝散落的瞬间,她看见顾清越眼中腾起的暗火。
"诸位请看!"少女高举胶片冲上石阶,"这就是外资企业盗取中华传统糕点设计的铁证!"春风卷起她素色围裙的系带,像面不肯倒下的旌旗。
顾清越在人群外凝视着这个身影,喉间泛起槭树糖浆的甜腥。昨夜试吃新品时,许南星也是这样倔强地抿着唇,将失败的枫糖酥皮咽下去。她当时借口调整烤箱温度,实则是躲在后厨平复心跳——那孩子唇角的糖渣,比任何法式甜点都更诱人品尝。
"...因此我们要求启动非遗紧急保护程序!"许南星的宣言被掌声淹没。混血女人低头看向掌心,那里还残留着少女腰间的温度。旗袍盘扣不知何时崩开了一颗,正贴着她同样躁动的心跳。
当人群散去时,月光已经爬上老式留声机的铜喇叭。许南星蜷缩在厨房角落给手指涂药,听见身后传来瓷碟轻响。顾清越将新烤的荷花酥推到她面前,七十二瓣酥皮在暖光里绽成真正的并蒂莲。
"民国时祖母教我做这个,说要送给心尖上的人。"混血女人用银叉切开花朵,流心馅料漫出玫瑰色的霞光,"她等了一辈子,等到商行倒闭都没送出去。"
许南星咬破酥皮时尝到咸涩,才发现糖霜里掺着海盐。她抬头想说什么,却被顾清越指尖的奶油堵住嘴唇。留声机突然开始转动,三十年代的老唱片里,周璇唱着《何日君再来》,把未尽的话语都酿成风里的糖丝。
橱窗外,云四娘掐灭烟头轻笑:"两个傻子。"她将偷拍的胶片塞进旗袍暗袋,那上面分明记录着外资货轮走私的罪证——方才许南星慷慨陈词时,顾清越始终用身体挡着可能的冷枪。
月光移过博古架上的青瓷罐,照亮新贴的标签:槭糖霜(第44次试验品)。玻璃内侧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像某个未来得及擦拭的吻痕。
许南星将最后一块杏仁豆腐放入冷藏柜时,后厨的晨光正透过雕花玻璃映在顾清越的睫毛上。她望着那人将法式裱花袋捏出精巧弧度,青瓷盘里的玫瑰芸豆酥渐次绽放,突然想起昨夜留声机里卡带时,顾清越用沾着糖霜的指尖点她鼻尖说:"这个时代真好,连机械故障都像在给心跳打拍子。"
"叮铃——"
突兀的门铃刺破晨间静谧,十二位黑衣男人鱼贯而入,最后走进来的林素心踩着十厘米红底高跟鞋,将一叠文件拍在玻璃展柜上。正在擦拭铜秤的云四娘手指微颤,秤砣坠地的闷响惊飞了檐下白鸽。
"许小姐,这是贵店'双生记'商标的侵权告知函。"林素心涂着绛紫色甲油的手指划过文件,"三天内停止使用这个名称,否则我们会向工商局提交证据链。"
柜台上凝结的水珠顺着顾清越手背滑落,在接触到林素心推来的文件时倏然蒸发成气。许南星看见她脖颈后淡青色的血管突突跳动,那是前世沪上商行遭遇英资洋行打压时才会显现的应激反应。
"她们注册了'双生'全类商标,包括糕点、餐饮甚至文化传播。"顾清越将文件摔在裱花台上,糖粉在晨光里扬起细碎的金尘。许南星盯着其中"恶意抢注"的条款,忽然抓起案板上的双色麻薯揉捏起来:"上周电视台来拍《非遗档案》时,林素心是不是来买过伴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