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麻雀啄着窗纸,许南星盯着枕边人睫毛投下的阴影。顾清越睡梦中仍攥着那半块鸳鸯玉佩,与她从灶神像底座摸出的残玉严丝合缝。
灶间传来叮当响动,许南星赤脚摸过去,惊见柴堆里躺着个珐琅食盒。掀开盖子的刹那,1919年的玫瑰香扑面而来,八格暗屉里分别躺着云片模、麦芽糖画针,以及本靛蓝封面的手札。
"许氏女南星,民国八年..."她念着扉页字迹,身后突然贴来温热躯体。顾清越的下巴搁在她肩头,带着未醒的鼻音:"这本该是我的陪嫁。"
霞光穿透窗纸时,许南星终于看清手札末页的合婚庚帖——两个并排的簪花小楷名字,许南星与顾清越。
晨雾裹着桂花香渗入窗棂时,许南星正用舌尖轻舔那页泛黄食谱。油墨混着铁锈味在口腔炸开——这是父亲临终前咬破手指补全的“五色芸豆酥”秘方,最后一笔拖出蜿蜒血痕,像条沉睡的赤蛇盘踞在“忌荤腥”三字旁。
“用动物油脂替代菜籽油,酥皮熔点会降低2℃。”顾清越的钢笔尖戳破稿纸,法式甜点笔记与中式工尺谱在案头交叠。她将青瓷碗推过桌沿,碗底凝着层琥珀色胶质:“试试这个。”
许南星指尖沾取少许,晨光穿透胶体折射出虹彩:“这是...”
“二战时期巴黎黑市的明胶替代品,用鱼鳞和柑橘皮熬制。”顾清越转动无名指上的翡翠顶针,那是昨夜从当铺赎回的民国遗物。顶针内壁刻着“沪上锦华商行”的徽记,与食盒底部的凹痕严丝合缝。
祠堂的铜锁在此时断裂。许老太拄着黄花梨拐杖踏入厨房,龙头杖重重砸向青石灶台:“外姓人碰祖传灶台,要断掌!”
三炷线香燃至第三寸时,赌约已成。若许南星能用新方做出胜于祖制的芸豆酥,祠堂东厢便划作“双生记”工坊;若败,顾清越需交出翡翠顶针。
“七成麦芽糖浆混三成蜂蜜,温度控制在118℃。”顾清越将铜锅架在炭炉上,腕表链垂落时勾住许南星的麻花辫。蒸汽氤氲中,她忽然倾身咬断对方辫梢红绳:“借根头发测湿度。”
许南星耳尖发烫,扯回断发散入糖浆。发丝在高温中蜷曲成金棕色,恰是熬糖火候到位的信号。她将熬好的糖液倒入冰镇模具,转头撞见顾清越正用银勺刮取她唇角糖渣:“别动,晶体成型会受影响。”
祠堂外传来骚动。许大海带着食品厂质检科的人破门而入:“有人举报你们用工业明胶!”
顾清越旋开珐琅盒,取出泛黄的1946年《沪上食品卫生备案书》,指尖划过“锦华商行鱼鳞胶许可”钢印:“许科长要不要尝尝?”她将试吃碟推向众人,芸豆酥在碟中裂成五瓣,露出中心凝结的桂花冻——那是许南星用母亲陪嫁的银簪刺破花瓣,萃取的第一道晨露。
惊雷劈断老槐树时,她们正被困在坍塌的供销社仓库。雨水顺着顾清越的旗袍高开衩渗入,在许南星膝头积成小小水洼。民国食盒在颠簸中弹开夹层,掉出张泛黄相片: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子与短发学生并肩立于合欢树下,背后题着“1937年夏摄于锦华商行天台”。
“这是我祖母和她的...合伙人。”顾清越用体温烘烤着受潮的笔记本,法文诗行间夹着铅笔速写:两个女子在战火**守烤炉,弹片嵌入她们交握的指缝。
许南星解开对襟衫裹住颤抖的人:“你穿越前...”话未说完便被突如其来的地颤打断。货架倾塌瞬间,顾清越翻身将她压进怀,后背撞上散落的芸豆粉袋。粉尘飞扬中,她咬住许南星耳垂低语:“别碰右手边第三个麻袋。”
破晓时救援队撬开铁门,照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晨报头条定格了这幕:满身白粉的两人十指相扣,顾清越的翡翠顶针卡在许南星指根,像枚跨越时空的婚戒。
“双生记”开业典礼上,许大海送来十二箱贴着外资商标的“改良芸豆酥”。顾清越用银质雕花勺敲开酥皮,冷笑漫过杯沿:“用棉籽油替代动物油脂?贵厂质检报告怕是忘了写棉酚中毒风险。”
她打开投影仪,1948年上海《申报》的泛黄版面铺满整墙。锦华商行当年正是用这招击垮使用劣等原料的竞争对手,黑白照片里戴圆框眼镜的女掌柜,与此刻扬起下颌的顾清越重叠。
许南星适时端出鎏金漆盒,掀盖刹那甜香暴烈。改良版芸豆酥做成小小炮弹造型,糖衣上浮刻着“双生记”Logo——那是两人指纹交叠成的无限符号。“请各位见证,”她将检测报告拍在许大海胸口,“真正的传统,从不怕科学验证。”
人群忽然骚动。云四娘摇着缂丝团扇款步而来,身后跟着二十位穿阴丹士林旗袍的茶楼女工。她们打开藤编食盒,露出内衬的《女性饮食手札》扉页:“锦华商行第七代传人,携民国七十二家女掌柜手书,恭贺『双生记』开业。”
雨就是在这时落下来的。许南星摸到顾清越掌心密布的烫伤疤痕,想起昨夜烘焙间里,这人如何徒手翻动滚烫的铜锅,只为调整那0.5℃的糖浆温差。而此刻她正用那双手,在暴雨中为自己系上避雨的油纸伞。
“温度对了。”顾清越突然说。
“什么?”
“你脸红的温度。”
许南星指尖还沾着马卡龙的杏仁粉香,祠堂青砖地缝里渗出的寒意却已攀上脚踝。她垂眼盯着三叔公鞋面上那块油渍——那是今早她故意打翻的芝麻酱,就为让他当众出丑。
"女子掌灶,祖宗蒙羞!"许老太的龙头杖砸在供案,震得描金食盒簌簌作响。那里面本该装着许家传承百年的桂花模子,如今却塞满顾清越带来的法式奶油卷。
顾清越忽然在袖底勾她尾指,冰凉的翡翠镯贴着她腕脉轻叩三下。这是她们昨夜约定的暗号,代表“证据到位”。
"敢问各位叔伯。"许南星向前半步,青布鞋碾过香灰画出的禁线,"去年腊月祠堂翻修,是谁用发霉的祭品糕模,害得全村三十八人腹泻?"
满堂死寂中,她展开泛黄的《食品卫生法》,纸页间夹着卫生所的红头文件。三叔公鞋底的油渍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像块溃烂的桂花糕。
云四娘就是在这时掀帘而入的。靛蓝围裙上沾着新采的艾草汁,怀里却抱着台格格不入的拍立得相机。
"许阿婆,您要砸南星的灶台前,不如先看看这个?"她甩出张照片,画面里三叔公正往面粉袋掺滑石粉。快门声惊起梁间燕,撞碎满室伪装的庄严。
顾清越忽然贴近许南星耳际,呼吸裹着焦糖香气:"看东墙。"她顺势望去,斑驳的"女子禁入后厨"祖训旁,赫然钉着工商局刚颁发的卫生标兵奖状——落款是许南星的名字。
"祖宗之法大不过国法。"许南星抚过奖状金边,指尖故意蹭过顾清越手背,"三叔公要不解释下滑石粉每斤赚多少黑心钱?"
堂哥许明辉暴起瞬间,顾清越的鎏金怀表滑落在地。表盖弹开露出1932年的婚书照片,两个旗袍女子在合欢树下交握着手。满堂抽气声中,许南星弯腰去捡,后颈忽然贴上温热掌心——是顾清越在众人盲区轻捏她颈椎,像安抚炸毛的猫。
最终胜负定格在供销社王主任送来的锦旗上。"南星同志改良的艾草青团,解决了矿区工人便秘问题。"红绸拂过许老太惨白的脸,像记迟来的耳光。
当晚灶间,许南星揉着发酵过度的面团冷笑:"他们没想到你会用法语写举报信。"
"是俄语。"顾清越倚着柴堆削苹果,果皮连成长长的螺旋,"市里派来的翻译同志说,这信文采足够登报。"刀尖忽然顿住,她将苹果雕成合欢花状,"就像某人前世给我雕的..."
许南星猛地攥住她手腕,面粉簌簌落在两人交叠的掌纹间。月光从漏窗淌进来,照着顾清越腕间红绳与1932年的婚书照片重叠。柴火噼啪声里,远处传来许明辉砸酒瓶的响动。
"该准备第二战了。"许南星松开手,将合欢花苹果泡进蜂蜜罐,"明天外资厂的考察团..."
顾清越忽然蘸着蜂蜜在她掌心写字。甜腻触感爬过生命线,最终拼出法文"mariage"——婚姻。祠堂方向传来丧钟般的铜锣声,而她们在渐浓的蜜香里相视而笑。
许南星在油锅腾起的白雾里瞥见巷口人影时,第一反应是攥紧了漏勺。三叔公家的小儿子许明辉正带着四个青壮围住摊位,他手里拎着的铁棍在晨光里泛着冷意。
"南星妹子,听说你昨天在祠堂威风得很?"许明辉一脚踹翻装豆沙的搪瓷盆,暗红的豆泥溅上顾清越新买的羊皮短靴,"老太爷让我问问你,祖传的桂花糖浆方子,怎么到了外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