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时,后座的人似乎睡熟了。
毕竟也累了一天,这么醉一会儿估计能直接睡到明早。
冉时把那张卡装进程雨生衣兜里,然后对司机说:“他很安静的,你送到学校东门口就行了,我联系他朋友接。”
冉时伸出手指轻轻在程雨生下颌处一刮,神情说得上是温柔,对司机说的话却是冷冰冰的,“要是想换一份更好的工作,你在这几天可以随时联系我。但前提是他要好好的回去。”
关上车门,冉时目送着汽车绝尘,内心瞬间被抽了个干净。
再见。他在心里说。
手机铃声响起,冉时疲惫地接起,“小笙。”
“……没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
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忍不住产生悲观主义者的情绪。
打完电话,冉时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才起身,打算赶去医院看看。
好巧不巧,大晚上的在医院门口还能遇到便宜舅舅,此时他脸上青紫好几块,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模样颇为滑稽。
冉时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合同我今晚就先拟好,董事会那边你能解决吧?”
凌亦表情变幻一瞬,“冉少爷这么多年也做了不少,幸好我当时没使点劲直接把你送走。”
“哈……?”冉时背对着他,讽刺道:“你这么做不但不会有好处,还会在几年后被我那个一定会成为一个特优秀的大律师的前男友告到牢底坐穿,他是和平爱好者,不玩打打杀杀。另外吧,我死了你能干什么,法定程序不还是要我这个唯一被承认的冉九江的亲儿子去走?”
“他就算立遗嘱也不会考虑你吧?没立遗嘱受益人是我妈,你觉得我妈知道你干了什么后还会给你拿钱吗?她只是有点疯,该有的利益可不少。”
“不知道你信不信鬼神,反正我真死了的话我就去找我姐告状,到时候我妈也来了,我姐再一说,我妈多疼她啊当然会信。你总不能做个千年王八一辈子不下去吧?”
凌亦气得想打人,但又顾及自己的面子,只得作罢。
当然冉时没什么心理负担,一通话说得有点累,“所以说人还是要知足常乐。”
距离上一次来医院探病都已经快两年了,说起来,那似乎也是一切的开端。
这会儿再去想想,他说的对,一时冲动。
冉时进了病房关上门,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那个安静躺着、脸上戴着呼吸罩的人会是冉九江。
这是间单人病房,没人说话,于是显得颓丧,空气里消毒水味不断浮动,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地回荡着。
他坐在一边盯着监护仪,它正平稳地跳动着。
“病例警察应该都看过了,具体怎么样……你自己身体应该很清楚。说起来挺玄的,凌亦盯你这么久你竟然完全不知道。你不会觉得你这小舅子单纯好骗,就算被你羞辱了也会忍气吞声吧。”
冉时注意到了加重一瞬的呼吸。
“等我说完,难得咱俩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话,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了。”
“你也别担心,凌亦不会来拔你呼吸机,他最多就是个成功的赌/徒,不杀人。当然了,赌徒嘛,无非就是要钱。”
虽然凌亦口口声声为了凌心报仇,但这大概率也只是层遮羞布。
“冉九江,你得清楚,我和你不一样,虽然只有这么一点。我没想要你命,不然急救措施也不会做了。有人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当然没理由阻止,反正结果都是我喜欢的。”
冉时自嘲一样地对着空气说完,内心一阵恍惚。
他为什么想来这?
路上他觉得自己会质问两句,比如“你到底怎么看我”之类的矫情句子。
但真开了头,他倒是平静了。毕竟撇开幼稚可笑的童年,他就没拿冉九江当过自己父亲。
他是一件冉九江期望的完美艺术品。
聪明果断,安静沉稳,但又让人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哪一样都和冉九江一样。
冉九江一面担心冉时会起反骨,一面培育他,他曾经以为冉时会是最合适的接班人。
“所以你,把我留着而没有一把掐死是为了什么?专门现在来恶心你?”
“如果是的话,”站起身,他冲病床上的人一哂,“那恭喜你。”
“你在这里睡着的费用都挂公司账上的,只要让你睡这的人还没废物到把轩庭干破产你都能安安稳稳的。”
“我知道你在听,也知道你现在想说话说不了,但没事,听我说就行了。”
“怎么讲呢……不久后会出现大大小小关于你的负面新闻,”
看了眼手机,冉时莫名有些愉悦,“好吧,已经出了,他们这次速度比当年快。我呢,合法市民,关于你涉及到的灰色产业通通列好了,虽然肯定不全。另外关于你以为的龌龊事,我可是一个字没提,毕竟姐姐也肯定不想再被人拉出来了。接下来一堆事等着凌亦忙,他处理好了也不错,毕竟你躺着就能洗白。”
门这时被打开,两个小护士抱着病历本边走边笑地进来,一看到冉时还有点诧异,“你好,是来探病的吗?”
“嗯,我登记过了。”整理好表情,冉时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姐姐,我爸好点了吗?”
冉时本身长得就好看,他不冷着脸时那张脸都更好看了几分。
其中一个护士站在病床前写了一堆数据,抬头说:“我们都刚上班,也不是很清楚,我有时间帮你问问你爸的主治医生。”
几分钟后两位护士出了房门,冉时得体的笑容立马消失。
“或许我真的遗传了很多你的东西,但有时候好像还是有点你嗤之以鼻的……‘感情’。”
“希望我下次来的时候,你还能起床走两步。”深吸一口气,冉时脱力地说,“爸,别死了啊。”
出了医院,冉时依旧觉得好假。
毕竟躺那的人几小时前还能颐指气使,让自己有点畏惧,结果现在要靠着呼吸机保命。
他知道凌亦在做什么,自己只是没阻止,像个旁观者一样并且最后不费力地帮了凌亦而已。
接近午夜,马路上只有车子交错的声音,形单影只。
远一些的居民区大楼还亮了几户灯,或许是为哪个忙碌的人留的。
冉时以前也幻想过以后的生活,两个人打着灯笼互相照路。
但也只是想想,他害怕失去,所以干脆不迎接结果。
冉时抬起头,看到了这座城市常年不停歇的飞机飞过时闪烁的灯。
他好像还有件事没做,一句一直想说的话到现在也没出口。
又想,或许是因为他们无论哪方面都还不成熟吧。
不够格,说不出“爱”。
手机传来提示音,冉时点进去一看,是新闻热点推送。
冉时没继续看,拨了电话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晃着。
响了很久对面终于接起,语气十分不善:“哪位?有屁放。”
“老徐。”
“老你妈徐,你这近乎套得……艹!”徐洋那边,自己游戏里操纵的人物被敌方一波带走,徐洋也反应过来了,“冉时?什么玩意儿?”
“嗯,换号了,不过之后这个号也不用了。”
“哦哦……咋,换个手机号开启新生活?”徐洋又开了局新游戏,等待进入的间隙意识到自己语气好像有点阴阳怪气,于是又赶紧说:“我看到新闻了,你——”
“不容易啊。”冉时打断他,“你也有看新闻的一天,过几年是不是就要变成个海归金融硕士然后在商场驰骋风云了?”
“你继续扯,我爱听。哎说正事,那个凌亦,谁啊?怎么突然冒出来就要代理你爸的位置了?那小脸粉扑得煞白煞白,跟营养不良似的,你家不会被他截胡了吧?”
徐洋不说,冉时都还没注意到一堆负面新闻里夹了凌亦的任职报告。
“没什么,我不关注这些,人事变动是董事会的提议。”冉时漫不经心道,“对了,我要出国了。”
“出……啥?”徐洋很没电竞精神地退出了已经开局的游戏,语气变得凝重,“你出什么国?不上学了?不要……那姓程的了?”
冉时穿过一条马路,被对面的车灯闪得眼睛酸痛,“他有自己的路,没必要。”
“……啊?”
“没什么,挂了。”
电话挂断,他快速地朝家里跑去。
他打电话只是觉得愧疚,想着至少告个别吧。
回去后冉时先是思考几秒,又去附近超市买了个小号行李箱,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后他发现没有要收拾的东西了。
房间钥匙被他扔进垃圾桶,忽然,他又大步回二楼找到之前看到的合照,想着可以改天把叶语芝那边剪掉再换个新相框。
手机嗡嗡地振,冉时瞥了眼,号码归属地是申城,不是凌心的,那么这会儿打给他的就是齐泽或者宁辞。
小两口现在已经跑国外旅游了,国际电话挺贵的还是不要接了。
电话自动挂断,那么按照齐泽的脾气这两天不会再打第二遍,于是有了另一个号码的第二遍第三遍。
等到客厅只有呼吸声时已经过去快十分钟,冉时猜宁辞的手机多半被齐泽强势关机并且骂了自己两分钟。
空气里有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冉时后知后觉自己又把嘴咬破了。
他打开手机看了一排排未接记录,想着,现在不理人,那么接下来应该也联系不到了。
冉时思维胡乱跳跃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走前应该去看一下自己妈妈,但是他不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是我”。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凌心会在极度痛苦之下认出自己。
一团乱麻的思绪过后是宁静,冉时渐渐地蜷缩起来,睁眼是早上五点半。
他去泡了咖啡,然后颇有闲心地出门去超市买了袋面包。
草草结束早餐,又拖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去车库开了辆车离开这里。
十点多,冉时抵达学校。
他原本想办理休学手续,但是手续太麻烦,他没那么多时间。
最后在辅导员的注视下,他签了退学申请并且称自己拿到了国外大学的offer。
手续办妥后冉时往宿舍楼去,程雨生今早全是课,这会儿不至于碰面,并且他发现自己被冉时打包送回学校了肯定也不会安静地躺在寝室。
越是这种烦人时候,程雨生就越不可能闲着。
冉时安全进入寝室,看了一圈发现并没有想带走的东西。
电话响起,这次是刘笙,冉时一边接打一边无所事事地环顾四周,目光忽然定在自己的书桌上。
“喂?小冉哥?我票买好了,喂?”
桌上干干净净,一看就是程雨生整理过,但是上面却放着自己昨晚塞的银行卡以及一张写着字的便利贴。
字体轻飘飘,看得出人走时比较急。
[滚,你这算什么,分手费吗?电话不接,消息不回,分也分明白点]
后面其实还有字,虽然全部被划掉了,但还能辨认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哪里没做好吗,你说,我改,不要突然开这种玩笑好不好。
划掉的部分苍白无力。
冉时在桌子上发现了程雨生没收回去的便利贴,于是他取下一张覆盖了之前的,只写了两个字:抱歉。
他看了眼自己的床位,想着要不要把东西带走,最后还是决定让它自生自灭。
再过不久学校会安排人住进来吧,这张床也会被清理干净,说不定还会骂他留了一堆垃圾。
余光瞥见书架,他抽了本书出来,想了想还是带上了。
关上门,意外遇到了斜对面的杨桦,冉时便打了个短暂的招呼,“没去上课?”
杨桦推开自己面前的门,闻言转过头,“你也没去。”
冉时一边锁门,一边状似不经意道:“你怎么和杨桦除了脸没有一点像。”
“……你都清楚了?”
“还不算,但至少你和我姐的关系应该不太大。”
因为杨桦亲表妹“指认”这人不是她大表哥。
离开学校冉时进了烤啡屋,里面只有一个店员在擦桌子。
“一杯意式特浓,谢谢。”
“好的,请问加糖或者牛奶吗?”
“都不用,我要的是意式特浓。”
冉时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转头刚好看到玻璃橱窗外面,这条街是回学校最常走的路,他和程雨生在这里的故事也多。
一会儿,店员端上一杯热咖啡,厚重的颜色让冉时对它并没有什么欲/望。
他用勺子转着圈,出现小泡又撇掉,反反复复好几遍后终于端起喝了一口。
苦。他觉得自己就是自作自受。
最后也根本没喝完,味蕾实在受不了。
之前宁辞总吐槽他把这家好好的咖啡厅当奶茶店使,第一回在这喝咖啡,没想到这么狼狈。
校外人多起来,应该是最后一节课下了。
“我的妈……西瓜炒蛋什么的,学校一定是嫌我们命长。”
好巧不巧正好迎面遇上何流,也不算,人未见声先闻,他正吐槽着疑似食堂饭菜的东西。
趁人还没看到自己,冉时赶紧往回走,一看时间又发现快十二点了,他要去接刘笙进机场。
没法,冉时又转回去大步向前,只希望何流根本注意不到自己。
然后,一转头发现人已经站到自己跟前了……
“……中午好。”冉时跟他对视一秒,只想赶紧溜走。
没想到何流却一把抓住他,“冉,冉哥!”
冉时瞪他一眼,决定做个冷酷的人。
何流没什么朋友,百分之八十五的情况下他在程雨生就在。
何流不依不饶,他用看见救星似的语气说:“冉哥,程雨生他疯了!他今天一整天都焉了吧唧就算了,刚刚,刚刚居然还打算吃食堂黑暗料理!诶诶,你等会儿,他去干洗店了,马上——”
“几天就好了。”冉时他随口说完便甩开他的手跑了,好在车停得不远,油门一踩便逃似地离开了这儿。
何流拍了拍手背,不明白冉时这又是在干什么。
恰好这时程雨生上前,手上拿着张单子不知道在看什么。
何流伸手在程雨生眼前晃晃,见人抬起头,他叹道:“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不对劲啊。”
“你身上有味道。”
“……瞎说,我昨晚才洗了澡!”何流下意识闻自己袖口,忽然想起刚才的事,“咖啡味吧,冉——”
“冉时?你刚刚见过他了?”
“嗯……”何流指了个方向,“不过又走了——不是你跑什么!又不是见不到了!”
何流跟着边跑边骂骂咧咧,然后很突然地刹住脚。这里有三条路,分别通往高速公路、国际机场和城区。
程雨生一手贴上路牌杆子,抬头看了眼三个箭头,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感涌现出来。
“你……”
程雨生低下头,说:“我曾经给他送了黄玫瑰,当时就想到了那首诗,我没说,但是他怎么刚刚好就回赠了那首诗……”
“黄玫瑰?”
程雨生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摇头,“没事,走去吃饭,饿了。”
“什么没事!昨晚半夜被人送回来,手裹得跟粽子似的,还喝了酒,说你去砸场子了我都信!”
程雨生第一次在何流的语气里听到了愤怒。
他有些不知所措,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声音却还充斥着无能为力,“你别问了……”
何流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巾,边展开边说:“我不清楚你和冉时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看来我也只能说,别让情绪影响到你本来的样子。说不好听点,眼前的没了,这路不还长吗?不愁。”
程雨生伸手去拿纸却被拍开,何流瞥了他一眼,“谁说给你,我他妈热,擦汗懂不懂。”
说完又扔给他一包纸,“喏。觉得丢脸你就转过去,没人看你。以前也没发现你这么……”
“幼稚,对吗?”
“没有,我可没说。”何流其实挺意外的,谁都有情绪外露的时候,程雨生却永远都像是没心没肺。
程雨生笑了,转过身也没哭,只觉得风把自己吹透了。
何流站他身后“啧”了声,打开手机却发现平时只有艾特全体的班级群多了几条闲聊。
他边划边说:“辅导员艾特你了,一会儿记得看群消息……艹,你还是……暂时别看吧……”
程雨生闭上眼,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他说:“都行。不过何流,我不想喜欢冉时以外的人。”
[我给你萧索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这句诗被印在一张纸上和银行卡放在一起,程雨生觉得何其讽刺而悲哀。
冉时把这句给他,他也想回赠这句。
程雨生想对他好,想把自己拥有的能够有的都给他,想弥补他曾经缺失的美好。
然而自己的方法似乎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