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报的警?”
“我。”
第二次坐在这种地方,冉时显得有些局促,抬眼看了自己面前的警察,又低下头,脑海里全是上一次的画面。
“那人是我舅舅,我一会儿跟他商量,私下处理。”
例行写笔录的警察放下笔,有些莫名其妙,“你同学手上的伤可不轻。还有你舅舅,目前看来是鼻软组织损伤,面部多处淤青,你私下解决?”
“嗯。我爸怎么样了?”
警察并不觉得冉时在关心自己爹,他那语气就跟突然想起来随口问的一样。
“医院那边的消息是你爸错过最佳抢救时间导致呼吸差点衰竭,怎么说?”
冉时扯了扯嘴角,“警官,发布会视频你们第一时间看了吧。我爸本来就在服药。”
这时程雨生过来了,他手缠了一圈绷带,走近时还带着一股浓浓的碘伏味。
冉时拉起他的手看了眼,“感觉怎么样?还疼吗?来,喝点水。”
他把刚刚自己面前一直没喝的水拿过去,看到程雨生喝了还是放不了心。
“很疼吧……对不起。”
程雨生语气轻松,“没伤到骨头,还好,改天你陪我去医院拆线换药就是了。”
说完他自我端详了一会儿,颇觉可惜,“就是苦了我这只手,以后要留疤了。”
旁边警察见状连忙说:“年轻小伙身体不错,不折腾很快就好了。”
“对啊,我觉得我已经没什么事……哎哎哎别按,痛痛痛痛痛!”
冉时松开他,“我不知道躲吗,用得着你傻到空手接?”
程雨生抽回手,没说什么,转头对警察说:“叔叔,那个人是我打的,但我动手的时候他还想继续攻击,所以我是正当防卫。”
那警察扶额轻叹一声,“这我们会查。”
“反正事实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毕竟我不能自己给自己来一刀吧。”
“……行了,这事你说得在理。那么关于凌亦先生这件事,你们刚刚说,他一开始是要攻击这位同学的?”
眼神看向冉时。
程雨生正想说,冉时便抢了他的话,“是,我舅舅一开始的确是对准我的,但是被程雨生拦了下来。伤情鉴定也表示程雨生的伤属于轻微伤,我代表我舅舅提出私了的请求。”
“行。”程雨生接道。
警察叔叔只觉得这俩学的东西被吞了。
最后走流程签好协议,两人收拾完出了派出所。
离开前,冉时对着那位警察说:“警官,我家里的烂事就不劳插手了,放心,合法好公民。另外,建议还是多关注一下最近的匿名举报信什么的。”
阳光下,冉时笑得有一种病态的苍白,转头他又看向程雨生,说:“不问我为什么要私了么?”
程雨生摇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计划,我算添乱了对吧?刚刚那协议不是讲好他得给我赔钱吗,痛快揍完人还领钱,知足。”
太阳很暖很舒服,程雨生那即使勉强的表情也很好看。
冉时主动牵了手,享受着这段时光,嘴里破天荒地侃侃而谈。
“我带你在这转转,这边你还没来过吧,刚好我也很久没回来了,今天有时间,都刚好,走吧。”
虽然程雨生觉得自己应该很喜欢冉时这幅样子,但他还是觉感到难受。
有什么不一样了呢?他想,他和冉时之间从这一刻起完全地进入了一个茧,令人窒息却又出奇的舒适。
他像一个舞台剧新人演员,摸索着进行第一次彩排,无知又令人捧腹大笑。
快两年了,他从来不知道冉时每天究竟在思考着什么,因为他们的相处模式里,从来都是自己带着对方。
“真的好难……”
“什么?”
冉时推开一扇门,后面是连串的流苏,彼此间碰撞给程雨生的一句话添上了杂音。
“没啊。”程雨生说,“只是突然做了个决定,今天一天的时间都属于你啦。”
冉时一愣,随口道:“也行。”
因为下过雨,这会儿即使有太阳也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湿冷。
“蓟城很冷的,就像现在,开春了也冻。”
冉时仰着头靠上木椅,偏头对程雨生,说:“但我很喜欢今天。”
没有收到回应,他便把自己那杯加冰的饮料往程雨生脸上贴,“这个时候就不要想东想西,都挺好的。”
很拙劣的谎,但程雨生觉得他不应该拆穿。
于是只是很自然而然地拿走了冉时手里的奶茶,再换成自己那杯。
“我那杯都喝过了,跟你给的这个不一样。”
程雨生把换来的喝了一大口,“我又不嫌弃。”
冉时低头看着自己手上那杯,然后摩挲了两下吸管纸,又对着程雨生笑,“你要是——”
带着凉意的手贴上程雨生的脖子,他把两人的距离拉近后又压低声音,“想接吻的话就直说。”
话音刚落,他便不容置喙地斜着脑袋吻上去,却只是在程雨生嘴角蜻蜓点水,不过多留恋。
松开衣领,冉时伸出手指贴上他的嘴角,像过往的一些回忆片段一样勾起程雨生的唇角,“干嘛要先用间接接吻暗示。”
冉时往程雨生身上一靠,闭上眼假寐,“今天好累,我早上还没吃饭,待会儿去哪?”
“不是你说给我当导游吗?”
“导游想先休息一会儿,别动了。”
均匀的呼吸声在耳旁响起,程雨生便闭了嘴坐着,两手随意搭着就盯着面前的小草坪和不远处小路上散步的人发起呆。
冉时当然没睡,他是累,但心里一堆事让人根本没法入眠。他贪婪地汲取程雨生的温度,觉得自己像一只飞蛾。
程雨生有一腔赤诚,而人本质就是向往舒适圈。于是冉时渴望被温柔以待,然后他把自己烧了个遍体鳞伤,心里却还怂恿自己再试一次。
但这次真的不能继续了。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无所事事,吃了饭就到处逛。
天际的云走得飞快,偶有飞鸟掠过一两只,某所中学门口挤满下课的学生,晚高峰在同一时刻来临。
每每这种世间万物忙碌的时刻,冉时才觉得空气是真的在流动,“分子在不停地运动”这个初中学过的定理完全成立。
华灯初上,这座城市的另一种生活拉开帷幕。
程雨生从超市出来,看着自己的余额数字无能狂怒,“这才刚开学,我怎么这么败家啊,羡慕那些做家教遇到小少爷小公主的同学。”
他揽过冉时的肩,问道:“小少爷,补课吗,能打折哦。”
“第一次听说成绩差的给成绩好的补课。”
“你管我俩中间差的零点几叫‘成绩差’?”
“对,你平时分再多点就完全够了。你上学期那个……”
程雨生捂住他的嘴,义正言辞:“别揭我老底,我又不读研又不在老师跟前混眼熟,成绩这个东西不挂就行。”
冉时探出舌尖在程雨生指缝间滑过,看到他触电般地收回去后又舔了舔自己的嘴角。
“我刚刚在超市摸了一堆东西,脏不脏啊!”指根还泛着痒意和温热。
“不说其他的。”冉时突然拿出一张卡在程雨生面前晃晃,“要么?密码六个零,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但你不用羡慕别人就是了。”
笑容僵住,程雨生把他的手往回推,“哎呦,差点忘了你也是大款,突然就不想努力了。”
“那为什么又不要?”
今夜无风,月影只在树枝间穿梭,偶尔洒下一两缕银白映着两人的脸。
程雨生干咳两声,冉时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表面再怎么掩饰得风平浪静,他们也都知道,现在是一个不愿去想,一个不敢去想。
并肩走到了一片广场,两人等到广场舞的声音渐小,他们在一张石凳上坐下。
冉时仍然掏出那张卡,似乎有点不死心,“持卡人的身份信息是安全的,完全不需要担心。”
“听起来挺酷。”程雨生两指夹住卡,然后把它塞了回去,“但不好笑。冉时,我们把该说的想说的摊开可以吗?”
“嘭——”
是一罐酒。
刚刚自己完全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没注意到超市一趟出来买了罐装酒,这会儿又到了自己手里。
白桃加上酒精味混杂着微冷的空气,程雨生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彻底被麻痹了。
“程哥,我想听你的,因为我也觉得,咱俩之间吧,有些话不说清楚……真的,挺难受。”
那种难受带来的刺痛就像深入骨髓,即使某天下定决心将它拔除,巨大的创口也在提醒着自己,有些感情,或许早就割不断断不开了。
“不过说之前……”冉时轻轻拉过他裹着纱布的手,笑得一脸狡黠,“我想转移个话题。”
“受伤了不能喝酒。”
“那你就闻两下不行?”
程雨生仰头举起易拉罐,冰凉的液体立刻涌入。
一开始先有很浓的白桃香,然后渐渐漫上苦味,最后是酒香。
冉时看他毫不在意地喝了下去,也没出言阻止,自己也开了一罐。
墨蓝色的夜空有飞机轰鸣而过,这时候好像也起了风,散乱的易拉罐被吹得一骨碌,酒味也被揉了进去。
冉时拿掉程雨生手上第二罐,他没有反抗,有点迷瞪瞪地看了眼面前的人。
“可以先睡会儿。”声音温柔得好像果子香。
肩膀上一沉,冉时也没去看,像是自言自语道:“酒量这么差,我说给谁听啊。”
冉时将手上的罐子捏扁扔下,脚边的易拉罐又多了一个。
“对不起。”他眼睛好像哪也没看,一手又准确地摸到了最后一罐果酒,但最后也没打开它。
放下手里的东西,冉时又拉过程雨生那只受伤的手。
“我曾经一度以为我烂透了,后来你出现了……虽然再往后我后悔了,我也尝试过补救。可你这个人,真的是我见过的里面最傻的一个。”
“为什么会喜欢我呢,就算喜欢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呢……”
“程雨生,我不值得。你不知道我——”
腰间突然搭上一双手,就像无数个很平常的一天,聊着稀松的话,“别,走。”
紧绷到极点的情绪还是没绷住,脑袋像是被敲了一把钉子进去,叮咣作响。
“你不知道我有多自私,一开始不管不顾把你带到我的世界,还恶劣地让你觉得是你先动手。明明我一开始就知道不该招惹你的……对不起。”
“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好想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是个疯子,他们说着说着我都要相信了,结果命运突然给我弄来一处乌托邦,你说我又该怎么办?”
程雨生似乎说了话,不过冉时只当是无意义的呓语,然后及其小声又无奈道:“就这些了。”
眼眶湿润了许久,冉时没忍住抬手捂了上去,一刹那泪腺就跟失控了一样,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接连不断。
顺着手心流过去的变得又冷又酸,透过缝隙砸下去的席卷了微弱的呜咽。
他不敢哭得大声,害怕程雨生听到,害怕自己听到。
就两分钟,不能再多了。
两分多一点,冉时抬起头来吹风。因为脸上有水痕,那仿若无物的风变得冰凉,一层层粘在皮肤上。
等到泪痕消失,冉时掏出手机打了电话,“叔,现在还有去大学城的车吗?”
“哎呦我滴个小少爷啊,大晚上的你要去哪?这有车也不会让你开啊,老板才刚住院,你这当孩子的——”
“是我同学。”
“啊……啊?”
冉时有点烦了,平时怎么没觉得这人这么多话,“叔,你想想办法吧。我同学喝醉了,明天还得上课,今天可能有点急。”
“我说呢,一群毛小子。哎行行行,我问了啊,小李一会儿到,你发个定位。要认人啊,你高中那会儿他就跟我抱怨,说每次接你你都跟看不见一样,直愣愣就走了!”
家里换过好几个司机,都吐槽过这事。
挂了电话,冉时用余光看了眼程雨生,突然想抽根烟,但又想起很早前就因为他戒了。
夜里的情绪最是丰富,也最是脆弱。
冉时觉得,他这个决定在漫长的以后肯定是会后悔的。
但那有什么呢,至少现在还能清醒地做出选择,趁那份后悔姗姗来迟,杜绝其他的可能。
程雨生对自己说过喜欢,说过爱,平时的一笑和不经意的小动作也在表达着那样的情感。
冉时不否认他的这份感情,但也没法心安理得地收着。
就这么离开,时间会治愈一切。
挺好。
车来了,冉时小心地起身把程雨生扶进去。
弯着腰,他理了两下对方微乱的头发,“今天我会记得,我也还是希望你以后偶尔还能想起我。”
这位“小李”虽然被叫做“小李”,但其实也有四十来岁了。他人和善,本来想帮忙,但冉时怕他碰到程雨生的手,连忙拒绝了。
上车关好车门,冉时说:“我回家,麻烦您把他送回学校吧,他和我一个学校的。”
小李师傅“哎”了声,“怎么了啊,大晚上跑来这边喝酒,失恋了?”
“没事儿,谁年少轻狂不谈个两三次恋爱,等到了年龄就——”
“没有。”他这种一开始就带娱乐目的的行为,说是谈恋爱未免有点冠冕堂皇。
“哦……那也没事儿,大小伙子一个,有什么难过事过几天就好了。”
“您好好开车吧……”
“哎,成。小冉啊,这也月末了,老板那出了什么事啊?我们这工资……”
冉时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李叔叔,工资按时发,别担心,要是没发了你就把这辆车挂二手,我不追究。”
眼眶似乎还是湿的,冉时伸手一搓,睁开眼,指尖有两根被弄掉的睫毛。
他有一瞬地愣神。
以前程雨生好像说什么,睫毛掉了不要随手就扔,拿来许个愿再。冉时笑他在哪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许愿方式。
“呼”一声,冉时随意地吹走了它们。抬头看了眼后视镜,还能看到程雨生睡得东倒西歪的姿势。
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