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隔音不算好,关着窗程雨生也能听见外面的车声。
嘈杂和纷乱的思绪让这个晚上注定成了个不眠夜。
程雨生把一些零散的计划在心里复盘了几遍,然后就坐在床/上看漆黑的夜空。
玻璃窗外沾了灰,本就模模糊糊的月亮看起来只剩一团光晕,点点星子散乱的挂在周围,一颗,两颗……
他彻底放空自己,然后就着双手抱腿的姿势,枕着膝盖睡了过去。
混乱的梦境里,割裂的空间把他送回了学校,画面一会儿黑白一会儿彩色,最后是冉时推开他,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摔进无底黑洞。
程雨生睁开眼下意识想抹一把额角渗出的冷汗,发现手臂几乎没知觉了,估计再这么睡下去,严重点得废了这双手。
看了眼时间,现在刚凌晨四点过。
索性下床去洗漱,刷牙的时候又发现牙龈出血。
百无聊赖地翻手机翻到七点多,程雨生退了房,边走边给徐洋打电话。
此刻徐洋睡眼蒙眬,只觉得大清早被人扰了梦,一听是程雨生,再想到昨晚,他的起床气那叫一个大,“谁他妈管他?爱死哪哪去,我就是贱得慌上赶着给人提鞋,人家不领情!”
程雨生大概也知道昨晚冉时说什么了。
他给徐洋打电话本意也只是通知,毕竟徐洋做的的确太多太多了,整个人就跟个操心的老父亲一样。
上午7:30,商业区一处挤满了人,大楼外一群准备的媒体记者在擦拭着设备,另外不少凑热闹的也挤在这里。
成功浑水摸鱼,程雨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了台上角落的人。
他的身形似乎比昨晚分别时还要消瘦,不知道是不是也没睡,神色同样不好。
不一会儿冉九江出面开始今天的宣发,他不像程雨生在新闻里看到的那么死板,反而平易近人地唠着一些台下人比较关心的,偶尔还扯一下烦恼,然后说到冉时和阮岫独女的事,话语里都是自豪和欣慰。
程雨生看了眼台上的人,才发现冉时旁边的女孩,她在镜头前的笑容温柔得体。
昨晚程雨生说那个玩笑不好笑,其实只是掩饰心里的慌乱罢了。
就像此时此刻,他站在台下,穿着被挤得皱巴巴的衣服,满身褪不干净的学生气息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不属于这,而冉时西装革履,聚光灯下他熠熠闪烁。
本来过来看也只是单纯地凑个热闹,结果把自己搞得这么难受。
昨晚冉时打过电话后他大概问了遍,最后觉得根本就不保险,与其外部施压,不如直接釜底抽薪。
本来结果都预想好了,按自己的想法来的话,他还是有几分信心保证冉时不会跟这些扯上关系,冉时整个人都会清清白白。
就连被人背刺,说冉时滥用职权越级查看公司内部资料这种情况他都考虑了。
但程雨生心里依然没几分底,说到底他现在就是个普通学生。
认识冉时以来,程雨生不知道多少次由衷地承认,他背下来的一排排文字,他人眼里厉害的小小课题,在这些事情面前都好单薄。
台上还在讲,具体的程雨生并不想听。众生娱乐时代,花边八卦绝对比这些商业裁决有意思得多,冉九江不过也是借这个噱头而已。
人群突然一阵哗然,程雨生没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整个人都被那群记者挤着,迫不得已到了距离冉时较为近的地方。
然后他刚刚好和冉时对视上了。
扶了下被挤歪的帽子,余光忽然注意到还在滔滔不绝的冉九江视线似乎转向了他这边,但应该不是在看他。
他下意识打量周围的人,记者堆里除了他,还有个穿着黑色长款大衣的面熟男子,看模样应该四十来岁。
突然想起晚上见到的刘笙,这下程雨生才反应过来其实他和冉时有些相像。
程雨生看了一会儿,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让他想到冉九江,他的表情像是在期待什么一样。
正想艰难地挤到另一个地方,眼镜镜片上投出一块反光,一看过去,寒光乍现。
刀?不可能吧,二十一世纪还有人在公开场合谋财害命?就冉九江这阵仗,还出手的话这得是多没脑子。
心里虽然忐忑,程雨生还是想看个究竟,毕竟冉时还在这。
恰好那人低头看了眼手机,衣料弯曲出个小拱洞,衣服内袋瞬间露出一角,同时也露出一截金属柄。
“前面这么多摄像的,你别给人碰坏了啊。”程雨生一手搭上男子的肩然后脑袋转向另一边,打算装作认错了人好让他转移阵地。
当然,转头还有一点就是给自己擦擦冷汗以及默默安慰,告诉自己是因为人多空气不流通所以不舒服。
转头他说了句抱歉,干脆直接挡在男子前面。
心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撕扯着,人群却忽然爆发惊呼,程雨生猛地抬头,四周乱了套,杂乱的声音充斥在里面。
台上,冉九江在几秒钟前很突兀地中断了讲话,然后毫无预兆地向后倒去。程雨生看过去时恰好冉时扶住了他。
冉时看起来也有点不知所措,一两个挤得厉害的记者又冲到他旁边用相机咔咔一顿。
记者忙不迭地把话筒凑到冉时跟前问东问西,冉时全部不理会只是沉默地给冉九江做着胸部按压,一旁的阮湘楠和几名保安在阻挡越来越聚拢的人群。
程雨生也不顾什么人挤人了,一个劲儿地冲到前面,因为刚才的男子几乎是在冉九江倒下的同一时刻过去了。
程雨生直觉冉九江突然倒地和那个人脱不了关系,甚至跟冉时都难扯开。
“麻烦让开,我爸需要休息。保安!医生还要多久!”
冉时说着,看向斜对面站着的人,一咬牙,再次说:“父亲这段时间深受病痛折磨,现在是使用吗啡后的正常反应,请大家保持冷静,我们会妥善处理。”
程雨生一下愣住,全场也更加沸腾。
显然这个新闻比冉家小少爷订婚或者是新品发布更有关注度。
冉九江大概打死不会想到,自己请来做文章的记者会在这报道自己身体出问题的新闻。
程雨生心凉了半截,冉时这他妈是在往绝路走。
他虽然只见过冉九江一次,而且还没看清楚,但冉九江怎么也不会是一个积病多年的人。
走近了些,程雨生透过人头攒动看到了倒地的冉九江。他没晕死过去,而是艰难地呼吸着,嘴巴一张一合像要说什么,那张脸除了痛苦还有不可置信。
很快程雨生的视线又被人阻挡,是刚刚那个人。
凌亦踏着步子走到冉时跟前,然后他蹲下身在镜头盲区拍了拍冉九江的脸,“怎么也想不到吧,姐夫?我姐姐不知道看没看新闻,你觉得她看到后是什么表情?”
他又看向冉时,有些诧异,“后悔了?”
冉时没说什么,只勉强勾起唇角,心里也仅有一缕思绪,解脱了吧。
凌亦笑得有些抖,他站起身收拾好表情,一边驱散记者一边走到话筒前调整它的高度,然后从容开口:“今天闹笑话了,接下来涉及到我们的家事,大家散了吧。”
有人质问他是谁,但程雨生没听到答案,一群保安已经在暴力赶人了。
不对啊……程雨生在队伍最前,是最先被推搡的,他一边跟着其他人走一边想着这一系列魔幻事,脑袋里又是那把刀的反光。
这个人带把刀就是防身吗,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反应过来,程雨生迅速转身拼了命地往回跑,他冲着冉时喊道:“冉时,你离开那儿!他有刀!”
可能环境太吵,冉时没有动静。这时候一个保安也来把他往门口赶,嘴里骂着一堆难听词汇。
程雨生将头顶的帽子取下往那保安脸上按,然后抬脚踹去。保安竟然连连退了几步,就这本事,一看就不是专业人士,多半是那男人找来的。
这时又从两侧来了一高一矮两个,穿着不合身的保安制服就往程雨生这边打算挥拳直接干。
程雨生一惊,赶紧推到一架录像设备,高点的被绊倒后程雨生直接用手肘去撞另一个,对方一吃痛便乱了阵脚开始胡乱打,程雨生挨了几拳便用蛮力把人推到在还没来得及站起的高个儿身上。
打完他就很干脆地跑路,一边擦着汗一边开嘲讽模式,“赚钱也他妈赚点不要人命的啊!”
妈的第一次实战这不得夸自己一波!
另一边凌亦目睹了刚刚的场面,眉头紧皱着低声对冉时说:“你男朋友?有些狂啊,或许只是没受过疼不知道后果吧……”
冉时攥紧了手,闷闷地嗯了声,不去看程雨生。他小心地把冉九江平放在地上,起身抬眼看向凌亦,“是,他就是有些年少轻狂而已,你——”
铮亮的刀尖抵上他的脖子。
冉时呼吸一滞,还是把话说完了,“你没必要伤他,节外生枝。”
凌亦似是不解,“当然,他跟这场利益对决没关系。这把刀本来就是用在你身上的,如果他不闹,那他就可以完好无缺,但我觉得,你交的这男朋友不会让我行凶。”
说话间程雨生已经到了他们面前,冉时还是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好想骂他一句“傻子”,让他滚。
凌亦活动下手腕,接触冉时皮肤的部分由刀尖转成刀刃。他站在冉时身后,正视着程雨生,“我猜一下,你姓程,程雨生是吧?名字不错。”
他使了点力,冉时皮肤已经有细微的血珠渗出。
程雨生不敢再动,脑中天人交战,想着赌一把,就算死了也没什么,至少以后不会有这些操蛋事了。
“喂……”
冉时很轻地出声,一下子把他凝固的思绪拉了回来。
程雨生突然发现,凌亦看似以一持万,实际上那握着刀柄的手都有点微微的抖。
都是头回作死,怕毛。
程雨生迅速抓着凌亦握刀的手,回了刚才的话,“怎么,要签名还是?”
话刚落他推开冉时,对着凌亦略惊异的眼神,程雨生又抬脚往他□□踹过去,只恨今天穿的是一双没什么硬度的运动鞋。
变故只是三四秒,刀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刚刚还有点盛气凌人的那位此刻弯着腰,抬头对着那几位跃跃欲试的假保安发话:“你们还怕这小子不成!”
冉时反应极快地把一旁的程雨生往自己身后拉,他擦掉脖子上的血丝,对那群人吼:“凌亦是我亲舅舅!”
几人立马停住脚,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干什么。
冉时趁机对程雨生说:“你刚刚还想干什么?一打三还是怎么着,你以为你多能耐啊,知不知道那三个一起的话你只有挨打的份!”
程雨生只伸手往他脖子那摸了一把,呼吸都不太均匀了。
他蹲下身捡起那把刀,刀刃上似乎还有不太明显的暗红色。
紧捏着刀,程雨生哂笑道:“恶意伤人得负刑事责任,我前途好着呢,没这么傻。”
程雨生站起身看了眼逐渐回血的凌亦,又打量了几眼离自己不远的几个人,自己那脚力气没多大,主要是正中男人那里都得痛一会儿。
刚刚要不是冉时来了个现场认亲,估计现在自己已经被这几个人揍成傻子了。
“愣什么啊!另一个又不是我外甥,把这小子给我抓住,他就是个疯子!”凌亦以一种滑稽的姿势站着,一手指着程雨生,一手捂着下边。
同一时刻冉时往后面跑去拉开背景帘,毫不犹豫地按下报警器的按钮,“都他妈停下!”
报警器急促的声音响彻整个厅堂,幸好这里面除了他们都被那几个假保安赶了出去,因此没造成更进一步的慌乱。
冉时关掉聒噪的声音返回到原位,仍旧试图和凌亦谈点条件,“舅舅,你对付他完全是多此一举,放他走,他没有能力和你作对,我向你保证。”
凌亦无声地“哈”了句,上前推开冉时,见程雨生不躲开而是看着自己,他被气笑了。
他忽然抓着程雨生衣领甩出一耳光,“刚刚挺横啊,怎么不扑腾了?”
有一个假保安上前替凌亦把人抓着,他把程雨生两只手捞向背后双手攥着,程雨生便偏头问他:“哎,你这钱,好赚不?”
他一脸懵,正想叫他不要瞎弄些招,就觉得手上一疼。
程雨生直接捏着他的一根指头往反方向折,对方一卸力便脱了身,然后拿出刚刚揣兜里的刀防身。
“我的意思是,连我都打不过,还能靠打谁去赚钱啊。”
冉时眼疾手快地拦下另外几个人,又对即将再次恼怒的凌亦说:“你也够了,想想怎么应付一会儿的警察吧。”
“那群人,我当年就能解决——”他一把抢过程雨生手上的刀就向冉时刺了过去,“我他妈根本不在乎!”
好像有风一样,白刃“倏地”就刺进了肉里,没有预想的疼痛,只有地上不断汇集的血色,渺远的腥味钻入鼻腔。
“程雨生!”
他只看得见程雨生的后背,以及举起的,握着刀刃的手,地上的血渍是从他指尖的缝隙中滴落而成的。
凌亦有些不可置信地松开手,刀还被程雨生握着。
冉时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夺了框,他慌乱而小心地把程雨生的手打开,“你怎么样?啊,放开啊……程雨生,你干什么啊……”
程雨生根本没怎么反应过来,刚刚凌亦挥刀的一瞬他想也没想就转过去稳准狠地接住了刀刃。
其实一开始紧绷着神经没感觉到疼,这会儿神经中枢才尽职尽责地传递痛觉。
程雨生左手搭上另一手腕紧捏着,布满鲜红的手掌不住颤抖,虎口开始一道横亘的伤口还在往外冒着血液,肉眼可见一层肉翻了起来。
程雨生站直了身子,盯着凌亦就憋出了个“艹”,然后抡起另一只手就往他面门上打过去,边打还不停地骂:“**,横又怎么了,老子打的就他妈是你!不是多牛逼一个人吗,你再来啊!”
凌亦挨了好几拳,鼻血糊了半张脸,他一边想尽办法地抵挡一边对假保安喊:“你们死站着干什么!”
“滚出去!”
冉时把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往门口那揣,脸上还带着泪痕,表情却没有一点可怜,“不然谁都别拿钱!”
几人犹豫了下就跟着先前那个跑了,他们只是“临时工”,没必要拼命,只要有“工资”就行。
此时程雨生完全打红了眼,毫无章法地只顾着发泄,平时用来约束自己的条条框框荡然无存,嘴上也连珠炮一样尽捡着难听话崩,冉时完全不知道他还这么能骂。
冉时擦掉眼角的泪渍,说:“别打了。”
程雨生大口呼吸着,双手还在颤抖。
冉时没看跌在一旁急促呼吸的凌亦,他很温柔地牵起程雨生右手,“我看下手。”
他们的角色好像反转了一样,以往温言细语的人被另一个安抚着。
那只手慢慢打开,冉时看着那一道一厘米多深的口子,鼻头止不住地酸,再开口,他声音完全带上了鼻音,“我们走,去医院……”
程雨生抬起手伸出食指去擦冉时的眼睛,想像平时一样说“别哭”,这会儿却没那力气。
他抽出右手,转身把地上染血的刀踢开。
“你是他舅舅?谁家舅舅拿着刀去捅自己亲外甥。”
外面响起了警笛声,程雨生便不再说了。
冉时一阵恍惚。
又是这样,因为自己,这群自己最信不过的人带着那年一模一样的声音解决事情。
冉时垂在身侧的手紧握着,在警察进来前,他说:“这家公司你拿到了,做好了,那是你的本事,但我原本就该有的一丝都不能少。”
冉九江为了钱背信弃义,凌亦为了钱疯狂到如今地步,他也需要。
钱再怎么被他诟病,那也是必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