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奶奶!”,人声嘈杂,季依大声向正说得热火朝天的孙奶奶喊。
“哎,来了来了。”孙奶奶忙走过来拉着季依的手腕,扭头对最里面的青年人介绍,“小程啊,这就是我那孙女,你们认识认识。”
话落又扭头对依依介绍,“依依,这是小程,一个互联网公司的老板,这次来我们这边当顾问的。”
“依依!这就是那个互联网公司的老板,果然名不虚传。”王落一只手兴奋地捂住嘴,另一只手难以抑制地拍打季依的肩膀。
季依顺着王落的视线看过去,入目便是一张清雅到了极致的脸,一双桃花眼有着微微的笑意,嘴角轻轻上挑,有着一股风流不羁的味道。身上穿着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上,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放松又自在。
“季小姐,你好。”青年上前一步,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我是程肆。”
季依忙把手里端着的托盘放到旁边的树墩上,伸手握住程肆伸出来的手:“你好,我是季依。”
四目相对,两人微怔,握着这双手,季依才能感觉到程肆真的是上过战场的。
虎口处的薄茧以及手上淡淡浅浅的伤口都无一不提醒着季依,这个男人曾经经历了多少刀枪。
程肆也是一愣,季依的食指与中指握笔的地方有很深的茧,手上也有几道明显的伤疤,这让他想起与他们同在炮火硝烟里一个群体。
他这次来这边也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从那个群体离开的人。
如果说,军人的信仰来自于国家,来自于人民,他们的信仰是牺牲一切保护自己身后的国。
那么,战地记者的信仰则是来源于真实,他们往往有着不低于军人的意志,他们想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真实的世界,又或者是世界的真实。
孙奶奶在一旁嘿嘿的笑,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有戏。
“来来,吃东西,依依的手艺可是一绝。”坐在马扎上的苏阿公招呼众人,“快吃。”
两人回神,微微一笑。
此刻的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的他们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这个地点,一起躺在摇椅上。
看着阳光投射在树上,斑驳的树影落在地上,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只有这棵树,依然伫立在这里,像慈祥的母亲,一直守护着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孩子。
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解答完阿公阿婆们的疑惑,程肆询问季依,之后的几天能不能当一下顾问队的顾问,一起在村里走走看看,便于确定下一步计划。
季依很意外地指了指自己,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应声答应了下来。
“程肆,你们公司来这扶贫?你们不是互联网公司吗?”季依走在程肆身侧,对互联网公司参与扶贫项目还是很好奇。
“也不算参与,是顾问。现在互联网对市场经济冲击很大,国家大力发展实体经济,需要从一开始就将实体经济的发展与互联网等结合,这也是政府与私人企业合作助力脱贫攻坚的第一次尝试。”程肆为季依解惑。
季依点点头,表示了解,顺势询问:“那你们岂不是要在这里呆很长时间?毕竟脱贫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对,这次过来也是先考察一下,看是否能够在这里设立公司的分部门,等以后这里发展起来,分部门的设立有利无害。”程肆继续回答。
“那你确实很有眼光没错了,”季依向程肆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目光转向远方,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其实我觉得虽然这里的经济不发达,但生活这里的人幸福指数是很高的,有很多的年轻人离开这里去外面打拼,但回到这里才是他们最放松的时刻。更别说,周围的阿公阿婆们,他们是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但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改变这里。这样的地方带来改变是好还是坏呢?”
季依望着在田里劳作的人们,他们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嘴里嘟囔着今年收成,彼此分享着家里的果蔬。
她不知道,即将迎来改变的梨映村,即将迎来改变的人们,他们明天是否还和今天这样,虽平淡但幸福。
“你害怕吗?”程肆看着季依白皙的侧脸,轻声地问。
“是啊,我很害怕,我害怕这里的样子会变,会建起高楼,会车水马龙;我害怕这里的人们会变,会忙忙碌碌,会忘记幸福;我也害怕自己会变,会忘记来时的路,亦不记归处。”季依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仿佛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也许是这一刻阳光洒下的角度刚好,也许是因为这只是第二次见面,也许是因为他曾是一名保家卫国的军人,季依从战场回来后的心情,突然有了跟人诉说的冲动。
很多人说季依很傻,放弃了那么多,那么好的工作机会,放弃了大好的前程。
但季依知道不是的,现在这样状态的她,根本没有办法继续从事这个行业。
有古语言,生死之外,皆是小事。
战场,是人世间最大的恶意,但它却拥有世间最美的善。
战场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在最大的恶上守护善的。
战争暴发的理由五花八门,心怀恶者,挑起战争,但在战争中死去的却不都是他们。
季依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他们那么年轻,那么热血,那么向往明天。
家里的亲人等他回家,爱人等他相守,孩子等他归家,他们守护的人们在等着他们凯旋。
炮火连天里,鲜血染红每个人的双眼,季依应该知道这是常态啊,她可是战地记者。
是的,她知道。但知道不是理解,不是没有泪水。
身边人的不断离开,让季依心里的弦越绷越紧。
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迷失,会痛恨。
迷失在鲜血与笑靥交织的梦境,痛恨挑起战争的人,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改变或伴随痛苦,或伴随快乐。季依,你要正视每一种改变,也要相信每一份努力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开花。这里的样子也许会变,但它一定是焕然一新而不是面目全非;这里的人们会变,但变得一定是他们更加富足,不用为衣食住行担忧,而不是他们的心,他们的幸福。”程肆顺着季依的目光看着劳作的人们,语气很轻很淡,但意思却很坚定。
程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季依,信封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这些天,程肆已然知道季依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受人之托将这个信封交给她,解她心结。
“这是什么?”季依疑惑地看着程肆,伸手接了过来。
“回去看了就知道了。”程肆微微一笑,手顿了一下,很想顺从本心揉揉眼前这个乖巧女孩的头,但到底觉得还是越距了。
只是微微弯下身子,与季依对视,语气坚定有力:“季依,你要相信,他们从不曾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所付出的一切。你要相信,他们每个人包括你的付出,现在或未来,总是值得的。”
季依愣愣地看着程肆,好似还没反应眼前的一切,只见过两次的人给了她一封信。
“你所有的问题,它都会告诉你答案。”程肆骨节分明的手点了点季依手里的信封。
季依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一瞬间泪水就盈满了眼眶。
她好似知道这是什么,又不敢确定。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上战场的人都留有一封“遗书”。
这封“遗书”里是这个做好牺牲准备的人对这世间的唯一的留念与牵挂。
而季依手里的正是这样一份“遗书“,真正的遗书。
季依拿到那封信回家后一直没敢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她数次将信封拿起,又放下。
坐在卧室的落地窗前,一夜未眠,终于在第二天太阳微微越过山头时,季依打开了那封信。
这不是一个人的遗书,粗略一看大概七八份的样子,手微微颤抖,眼眶不可抑制地红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
展信佳!
其实每次上战场前的这封信我都写得麻木了,但当我拿起笔时,总会发现我还有好多话想要跟你们说。
儿子不孝,自入伍后别说照顾,连轻而易举的陪伴都没有做到。这是令我非常遗憾的事情。
妈妈,非常感谢您在生命里的付出。我一直都有听你的话,有好好吃饭,有天冷穿衣,有尽可能多地给你打电话,我一直都乖乖的。
唯一没听你话的,大概是这次给你打电话,我撒谎说,任务一点也不危险,只是时间长了点。
我笑着跟你说,这次任务结束我就回家相亲,你也笑着嘱咐我,要好好的。
其实,放下电话,我就哭了。
我知道,电话那头的你一定也哭了。
我依旧记得我说我要当兵时,你的担忧,愤怒,不情愿以及你妥协后的无奈,彻夜不眠的担忧。
妈妈,对不起,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儿已将身躯报国。
这是我从当兵起,就知道的未来。
只是,妈妈对不起啊......
爸爸,自小你对我严苛的教育使我们没能处成兄弟,甚至在我初中时,我们曾有过很激烈的对抗。
你一定很疑惑,我为什么会突然跟你和解,好似过往种种皆不曾发生。
我眼中的你不再面目可憎,你眼中的我不再叛逆任性。
其实,转变发生在我们吵完架后一个非常普通的夜晚,普通到我都不记得那晚是不是有月亮和星星。
我半夜被渴醒,起床喝水时,路过你们卧室。
透过你们卧室的光,看见我心目中强大严肃的你,在无声的哭泣。
可能你怕吵醒身旁的妈妈,拼命地擦着不断溢出来的泪水。
那一刻我突然懂你了,懂得你的无措与脆弱。
后来,我要当兵,你沉默片刻后,拍了拍我的肩,说:“可以。”
我知道你心中一定也纠结痛苦,但你一直都站在我的身边。
后来,慢慢长大,懂的事多了,但很多话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爸爸,我对妈妈说过很多次我爱你,但从没对你说过,但写信的这一刻,我突然很想对你说。
我爱你,很爱很爱,您一直都是让我骄傲的爸爸,您一直都是我面对困难的勇气与底气,希望不孝的儿子也是您的骄傲!
爸爸妈妈,若有来生,让我当父亲,让我当妈妈,我也会想你们今生一样,包容你们所有的任性,所有的坏脾气。
下辈子换成我一直在身后看着你们的背影。
换成我对你们诸多无奈,百般忍让,千分包容,万分爱意。
不孝儿此生无以为报,惟愿你们好好生活!
爸妈!儿不悔!
不孝儿刘启敬上
季依失声痛哭,眼泪如大雨倾盆,将信纸拿远,免得打湿了这份世间眷恋。
【悦悦,爸爸食言了,没有办法陪你长大了。但你要记住,爸爸很爱你,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直陪着你长大。爸爸是悦悦的大英雄,会一直守护悦悦的。】
【爸妈,对不起,我爱你们。儿无悔以身报国,儿只愿你们幸福安康。】
【星星,对不起,我爱你。别等我了,没有我的余生也一定要幸福,我一直都爱你,下辈子也爱你。】
读完这封沉甸甸的信,季依早已泣不成声。
她知道,20岁的刘启是家里的独生子,星星的男朋友刚刚求婚成功,悦悦今年刚满3岁......
手里的信纸,突然重若万钧。
她知道马革裹尸是一个军人最为光荣的牺牲。
但她依旧不能接受,战争从不是正义的,可却有那么多正义的人为此离开。
“依依,依依,你怎么了?”王落在外面拼命拍着门。
“我没事,落落,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季依听见王落的声音,擦了擦眼泪,语声哽咽。
王落停下拍门的动作,劝慰道:“可是你不能不吃饭啊,你昨天回来就没吃饭,再不吃饭会出事的。”
“没关系,落落,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季依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树梢,泪水无声地从眼眶里滑落。
“依依下来了吗?”孙奶奶看着走过来的王落问,她大概知道依依这段时间状态不是很好,但具体原因不知道。
王落摇了摇头:“没呢,说想一个人呆会儿,奶奶让她静静吧,她还需要时间走出来。”
“我知道,但依依这人钻牛角尖轻易出不来。”孙奶奶叹了口气。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孙奶奶,刚我在外面敲门没人应,我想进来看看。”来人穿着白色t恤,淡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板鞋,头发柔软地垂下来。来人竟是程肆。
“小程?你怎么来了?”孙奶奶诧异地看着程肆。
程肆微微点头,告明来意:“我来看看季依。昨天我给了季依一样东西,今天来拿回去。顺便看看她心情如何。”
“你这么关心我们依依,是不是对我们依依有什么想法啊?”王落戏谑地看着程肆。
程肆微微一顿,淡然道: “不是,我是奉命开导她的。”
“好吧,她在楼上靠右那个房间。”王落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顺手指了指季依所在的房间。
程肆顺着楼梯上去,敲门:“季依,是我程肆。”
季依回神,打开门,眼睛红肿,声音嘶哑:“你怎么来了?”
“把你问题的答案拿回去,不然你以为直接给你吗?”程肆看着面前明显哭了一夜的女孩子,屈起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季依的脑门,敲完有点后悔,越界了。
季依捂住自己的额头,有些愕然,缓了缓看程肆一脸淡定,也佯装无事发生:“那你等一下,我去拿给你。”门都没关,转身向屋里走去。
片刻,季依从屋里出来将这封沉甸甸的信递给程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去那坐坐吗?”程肆随意抬手,指着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温暖的阳台。
季依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见对方转身走了过去,只得沉默地跟着程肆。
阳台地板上最下面铺着一层泡沫垫子,上面又盖了一层白色毛绒地毯。
约6平方米的空间里,靠墙放了一个米白色懒人沙发以及一张小茶几。
程肆脱掉鞋子,随意地盘腿坐在地上,指了指唯一的沙发,转头看着季依:“坐。”
季依从卧室出来还没换鞋,直接穿着拖鞋,坐进懒人沙发里。
沙发软软的,一坐下,整个人都陷了进去,双眼红肿地看着窗外的天空,阳光迫使她的眼微微眯起。
“喵”,是懒懒,刚刚季依在哭的时候,它就默默地在不远处蹲着,朝季依一声声地叫,像是在安慰季依,别哭。
季依回神,朝它招了招手,懒懒从阳台外,飞快的跑过来,一跃而上,跳进季依的怀里。
季依弯起手指,给懒懒顺着毛,懒懒舒服地将眼睛眯起。
程肆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宠物随主”不是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