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靡花丛旁的甜蜜一直延续到程功婚礼前夕。想着见见老友,顺便故地重游,他们特意提早回到思城。
听说他俩回来,杨露喜不自胜,“贴心”地主动送果果上门,美其名曰陪伴干爸干妈,以慰他们二人思女之苦。照顾果果,徐澄自然是乐意之至,但他不解的是,杨露那边明明有婆婆这个最佳人选,为什么还是把女儿托付给了闺蜜夫妇。
这个问题伊可也无法解答,她只擅长倾听,并不关心八卦。不过,也难怪徐澄犯疑,程家的人着实怪异。明明是程功的婚礼,可他却好像对此漠不关心,全程都交给嫂子操办。另外,据杨露说,她的公公婆婆打从双方父母见面确定婚期后,就极少露面,对婚礼筹备情况更是不闻不问。总之,程家上下全然不像要娶媳妇的样子,要不是杨露每天都能看到新房里摆着程功的结婚照,她都会怀疑自己精神有问题。
未等深究,那些应接不暇的欢喜便轻易打消了徐澄零星的好奇。
一年多过去,好像一切都没变,还是在心湖花园小区,还是原来的“一家三口”。又一切都变了,果果更可爱了,伊可和徐澄相爱了。以前很少三个人一起出门,出去后也都是果果一手牵着徐澄爸爸,一手牵着可可妈妈。现在他们总是牵着手去接果果放学,到了周末,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商场、餐厅、游乐园。回家后,他们紧靠在一起陪果果看书,还会在四目相对时,明目张胆地眼神交流。
自转型后,徐澄既摆脱了排得满满的档期,也不需要在现实生活中故作神秘,配合人设演戏,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乃至整个人生都轻松了许多。他始终记得阳台赏月那夜可可讲的那个故事,对故事中的渔夫来说,和妻子儿女在一起平淡安稳地生活,就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而如今的徐澄,就像个幸福的渔夫,每天都充实且满足。
徐潜,就是他们波澜不惊的生活里,唯一的变数。
就在程功婚礼的前两天,徐澄临时接到徐潜通知,让他去南京客串一部网剧。按理说,徐澄休了一个多月的假,本不该推脱,但他说好了要陪伊可一起参加婚礼,他担心自己临时变了卦,会有人说闲话,害得媳妇在朋友那儿丢了面子。
不过这事儿也不能怪徐潜先斩后奏,毕竟他俩有言在先——徐澄可以不为赚钱接烂戏,只需偶尔为扶持新人出份力。比如这部网剧,徐潜能为新人争取到女主,靠得就是徐澄的低价客串。
其实,这是笔两全其美的“交易”。徐澄求仁得仁、有钱有闲,徐潜靠新人赚得盆满钵满。这一切还多亏徐潜早有预见,在公司放弃徐澄时,他就主动提出签补充条款。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在合同期内,徐澄的演艺工作由经纪人徐潜全权负责。现在徐澄翻了身,公司蹭着他的热度也捞了不少好处,便做个顺水人情,默许了他的“躺平”。
徐澄当然知道,他去不去参加婚礼,伊可一点都不介意。可要是以后还有这样的事呢?他总不能都要让伊可受委屈,明明老婆比事业更重要啊!他说服不了自己,只能向伊可求助。
果然,沟通是解决问题最直接的方式。伊可耐心听完他的顾虑后,用一句话就解决了他的难题。她说:“你最在意的是我,这件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我知道就好了啊!”徐澄这才宽心,欣然前往南京。
刚好徐澄不在,程功婚礼结束后,如释重负的杨露立刻回家收拾行李,搬去和伊可、果果同住。
一年多来,程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把原本就不和谐美满的家庭折腾得愈加分崩离析。先是自己尊敬有加的公公,突然多出了一个和程功同岁的亲生女儿,又是程功为了跟爸爸赌气,拿自己的婚姻当儿戏。那下一个呢?会轮到程仁吗?杨露害怕极了,她担心程仁会像他的爸爸、弟弟一样轻视家庭。
为这件事,杨露跟程仁闹过好几次。虽然程仁始终一遍遍地安抚,反反复复地保证,但次数多了,难免有些许不耐烦。风过留痕,谁也做不到选择性失忆,在漫漫余生里,心甘情愿地无视感情中的裂痕。
每每想到这,杨露就会感叹伊可这些年的巨大转变,接着便羡慕起徐澄,羡慕他拥有一个如此善解人意的爱人。这个爱人,不仅会温柔耐心地听他倾诉,还不会阴晴不定、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而程仁和她同在一个城市,就算做不到日日相见,他也是周周回家、月月有假。即便如此,她都会常去查岗。要是像伊可一般,有一个动辄三五个月不在家,身边美女环绕、诱惑无数的老公,她绝对会想方设法,天天在他身边盯着才放心。
杨露想,在伊可的内心深处,大概另有一个丰盈美好世界。当她独处的时候,就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那里没有攀比、没有忙碌、没有浮躁,有的是快乐、温暖、浪漫,是阳光明媚、繁花似锦……事实上,杨露只猜对了一半。
其实,那个世界不只存在于伊可的内心,也不止有美好这一面。当初伊可为了爱情和事业拼尽全力,却换来伤痕累累和痛不欲生。她不打算爱上除了袁沐阳以外的任何人,也再没有心力走进职场拼杀,什么金钱名利、爱情友谊,她通通不再奢望。人世间的复杂让她厌倦,她又不愿将这份厌世之情带给朋友和家人,只能独自一人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苦寻生路。
从那以后,她常把自己“隐身”起来,放弃无效社交,主动远离竞争。可是,她很重视一日三餐,会认认真真地做每一顿饭,闲暇时光也越填越满,读书练字、养花瑜伽、刺绣追剧,能做的事有太多太多。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爱上了独处,向人倾诉的**也越来越低,因为所有的心事她都写成了诗歌、写进了小说,所有的情绪都有了宣泄的出口。
她始终活在现实,却活得不太真实。但那又怎样,总有人在一辈子即将走完时,哭喊着一生梦想与现实背道而驰,伊可就是要将理想生活留在现实,每一刻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直到徐澄和果果出现在她的世界,把她从一个人的“桃花源”拉进了一家三口的柴米油盐。
那份久违的人间温情,让她有些恍惚,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伊可的心情有了起伏,日子有了盼头,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完整的人。
不过,她始终没有忘记回到“桃花源”的方法,毕竟那是她的退路和底气。每当徐澄不在,她就会安然享受独处时光,待徐澄回到家里,就是美好的二人世界,两者并行不悖。这个秘密徐澄早已破解。他很清楚,正是伊可异乎寻常的独立,他才得以爱得轻松愉悦,无后顾之忧。唯有一点让徐澄苦恼万分——她还是习惯一个人消化情绪,不愿意向任何人吐露自己的心事和委屈。
无论如何,这种“境界”杨露是无法想象,也永远无法企及的,要她忍住不说不问,简直与受刑无异。三天过去,杨露哭也哭了,骂也骂了。总之,和闺蜜吐尽苦水后,她心情大好,胃口大开,为了感谢伊可,她特意亲自下厨,一连做了几顿丰盛大餐。随着烦恼压力一扫而空,杨露又关心起伊可和徐澄的感情状况来。
“前年夏天我就看出来你俩有戏,怕你不争气,我还特意让果果认他当干爹,没想到叫着叫着,你们俩还真成了!”
“可不是嘛,这件事你和果果功不可没。”说起徐澄,伊可总会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每次看到你们两个和果果一起玩,我都会恍惚,觉得你们真像是一家三口。”
“你是想程大夫了吧。”
“才不是呢,我是说真的,你俩那么喜欢孩子,你就没想过自己生一个?”
杨露的问题像符咒一般,让伊可笑意瞬间僵住,刚拿起拼图的手也停在了半空。此刻,伊可只觉得周遭的气压急剧下降,闷得让人窒息,她的心跳不知道漏了几拍,大脑更是一片空白。她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十几秒后才回过神来:“想过啊,可是想过和想要是两码事。”
“你不想要?为什么啊?”杨露惊讶得几乎从沙发上蹦起来。
伊可轻轻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拼图放回盒子里,从地毯上站起身,朝窗边走去。果果一个人坐在地毯上,看着未完成的拼图,又看向杨露和伊可,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拼图,有些不知所措。
打开窗户,裹挟着丁香味道的风顿时吹了进来。工作日的上午并不喧嚣,沐浴着和煦的暖阳,呼吸着好闻的空气,伊可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她仿佛回到了一个人的时光。每当她安静下来,那些甜蜜的、痛苦的记忆都会骤然苏醒,那是灵感迸发的时刻,亦是感慨万千的时刻。
“露露,你还记得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吗?”伊可转过身,靠在窗边,缓缓开口。
“怎么会忘呢,那天我走进病房时的情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说到这,杨露心里不禁一阵抽痛。至今她仍清楚地记得,伊可靠在病床上,左手打着吊瓶,双眼空洞望着窗外的画面。当时在伊可的脸上,分明写着“心如死灰”四个大字。
“袁沐阳曾对我说,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我信了。直到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病房醒来,发现他不在我身边,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发微信也不回,我才意识到他是真的离开我了。”果然啊,有袁沐阳的回忆大都带着刺,稍稍碰触便会受伤。才刚说几句,伊可的声音就颤抖起来。“从十六岁开始我就喜欢他,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嫁给他,再生一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一家人在一起,一日三餐、简简单单,仅此而已。可是一日之间,我未来的人生规划里能给我幸福的人全都不在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才好,每一秒我都难过到窒息。但我又能怪谁呢?牺牲孩子换爱情是我自己的选择,到头来悔恨终生的人也只有我。大概对男人来说,没来到世上的孩子都可以当作不存在吧。可惜女人不能。所以,我做过母亲,只是我的孩子……不在了。”伴随着她略带哽咽地讲述,一滴泪无声滑落。
见伊可落泪,杨露也不禁潸然:“对不起,可可。以前我总觉得你小题大做,我不懂你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男人看破红尘,活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最让我生气的,是你因为他四年不敢踏进思城,连我的婚礼都没来参加。”
“对不起啊,露露。”
“不不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却到今天才明白你当初失去的是什么。如果换作是我,在一天之内失去果果和程仁,我,我肯定会活不下去的。”说完,杨露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妈妈,妈妈,你别哭了。”果果丢了拼图,跑过去抱住了杨露,娘俩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看着杨露一副“刚追完苦情剧”的模样,伊可觉得又心酸又好笑。她静静走过去坐下,用手轻轻抚着她们背,心想,还是不要三个人一起抱头痛哭了吧。于是,她柔声劝道:“别哭了,咱们一起出去吃好吃的吧,我请客。”
“好哇!好哇!”果果立刻转悲为喜,欢呼着扑到伊可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