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温暖……像是待在母亲的怀中,呼吸之间都是沁人心脾的樱花香。
椋缓缓睁开双眸,发现自己正安稳地躺在榻榻米上,身上穿的衣服也干净如初。
屋子的门是打开的。
她转过头,澄澈透明的眸子里映着院中的樱花树,以及树下那抹深绿色的身影。恰好有微风拂过,吹起远处那人的绿色长发。丝丝缕缕,好似有清香袭入鼻尖。
大抵是察觉到她新奇的目光,那人微微侧过头看向她,一双流光溢彩的金眸刹那间晃动了她的心神。
可那双金眸里透着凉薄,更是连半分怜悯都不曾有。但她只一眼就陷了进去,视线完全被眼前的人所吸引。
生机勃勃的绿与璀璨夺目的金组成了她。
樱花树下,她周身都泛着一圈光芒,额间还有一只小巧的角,那是她从未见过的。
那人的眉眼间看似极温柔,眼底的冷意又深不见底。
这位是……?
“神明大……?”她尝试着开口,却发现喉咙似乎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几乎要让她窒息。
那位大人微微垂眸,视线掠过眼下的女孩又移开,依旧是一言不发。她只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指尖在空中轻点,荡漾出几圈金色波纹。下一秒,小姑娘的窒息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名字。”轻柔婉转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她晃了晃神,抬头的瞬间,发现面前的神明并未启齿。
意识到神明大人正在询问自己的名字,小姑娘连忙起身,规规矩矩地端坐着回答道:“小鳥游椋。”
“从今天起,你要放弃这个名字,接受神的洗礼,成为吾的使者。”那位神明大人的指尖再次荡漾出几圈金色波纹,空中忽然出现一道金色光束,飞向椋的眉心,似乎与她的灵魂融合在一起了。
不适的灼热感立刻蔓延全身,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折磨着她,后背已经冒出了丝丝冷汗。她紧紧咬住下唇,双手攥紧衣角,指关节都泛着白色。
神的,洗礼……
炽热的疼痛感肆意蔓延,如果在这里倒下的话,大概会被她放弃吧。
所以,一定要撑住。
她这么想,可身体内似乎有一股气在不断翻涌,带来的疼痛让她几乎将下唇要出鲜血。
而神明大人伫立在樱花树下,淡然地看着她承受着痛苦,好像这一切都与之无关。
只是有一瞬间,她在这个小姑娘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
如同千年前的自己对抗滔天巨浪时那样坚定、不甘的表情。
她轻轻阖上眸,闭眼又是那时鲜血淋漓的战争,所有光明都被吞噬,神明全部陨落,只剩下她自己。
他们都死了,死在那场“诸神黄昏”里,连魔鬼们都元气大伤。
那时的她是掌管着什么呢?时间太久了,有些事情她几乎记不清了,她甚至快不记得太阳神最后的话了。
但她还记得自己是庆幸的,自私地庆幸着还保留着神位,即使力量不如以前的一半。
不过没有关系,她找到了可以帮助自己恢复神力的棋子。
神明睁开双眸,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她轻挥袖子,面无表情的看了眼痛苦的少女,身影逐渐变淡,直至完全消失。
她离去时,似乎想起了故人的声音。
“早川……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难以忍受的痛苦终于褪去,她长舒一口气,展开攥紧的手心,手心中是神明给她的名字。
只有一个金色的字——娇。
虽然暂时不知道原因,但她已经能和身体里的神力友好相处了,灼热感也一扫而空,神明大人还十分贴心地把任务要求一起传到她的脑海中。
“完成任务,你就可以去寻找亲人。”这是神明在她脑海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在她身侧已经摆放好了衣物和一封纯白色信件,其中比较夺目的,就是一顶印着皇冠的礼帽。
这类服装属于欧洲国家的风格,习惯了日式和服的她穿上有些不适应。由于没有镜子,她无法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帽子没有戴歪。
终于,她拾起那封信件,努力学着神明大人用指尖在空中轻点。淡金色的光芒将时空撕开一道裂缝。她深呼吸,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踏入漆黑的裂缝中。
“……好!出发吧。”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时空隧道带给娇娇的眩晕感太过强烈,加上第一次“工作”的生疏感,以至于她在落地时忘记使用神力降落,重重地从空中跌至地上。好在她所降落的地方是一片青草地,并没有受伤。
这里阳光灿烂而又明媚,散落的光芒碎金般落在身上,橙色发丝上是灵动精灵般的光斑。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信件,确保信封没有损坏后开始寻找任务目标。
神明大人给予的任务听起来很简单——穿越各个时空,把信封送到收信人手中,完成他们的愿望。
这次的收信人是一位少女画家,住在十九世纪末的英国伦敦,寄信人却是二十世纪中期的她。
娇娇降落的地点正好是在少女画家取景的花园。
这座花园内盛放着许多不同种类的鲜花,蝴蝶纷飞,令人眼花缭乱。她第一次见到繁花锦簇的样子,一时之间被美景迷了眼。
这里是多么岁月静好,在此之前她经历的只有贫穷与战乱。
能在这里安静画画的女孩一定很幸福吧。
娇娇迈开脚步,一边贪恋着景色一边寻找着少女画家的身影。
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娇娇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的少女画家,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她眉眼间都漾着柔波,精致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阳光倾洒,树影斑驳,落在她身上晕开摇曳的光影,空气中混合着青草香。
少女手执沾染上雾蓝色颜料的画笔,轻轻涂抹在纯白色画纸上,描绘出一片蓝色汪洋。
她一笔落下,勾勒出层层海波。深蓝色的颜料涂抹在浅蓝色中,仅仅是随意晕开,就成了自然的过渡色。
海鸥贴着海面翱翔,灯塔指引远航的船只。她描绘的画如同身临其境一般,明明身处陆地,却能让人感受到海风已经吹拂过脸上。
娇娇踏着天光而来,悄然在少女画家身边驻留许久。蝴蝶悄悄飞上她肩头停歇,隐约嗅到芬芳花香,美好又诗意。
娇娇欣赏着少女所描绘的画,她不知道画家笔下是什么地方,大概是海吧?
虽然日本靠海的城市很多,但很遗憾迄今为止她没有看过任何海。
画家其实早就发现了身旁的人,也不知道为何身侧的女孩一言不发,于是没有中断自己的作品绘制,只是落下了最后一笔,才开口询问:“你好?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纯正的英文,声音随风细散,清脆而又婉转动听。
原本娇娇是听不懂的,但似乎是神力的作用,她能理解画家的意思。
“这是您的信。”娇娇点点头,从随身背的小包里拿出一封纯白色的信件,递到画家面前。
少女画家迟疑着接过信件,脸上的表情从疑惑逐渐变成了惊喜,阅读完最后一行字,她忍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抓紧娇娇的手臂,语气激动:“这是真的吗?真是太感谢你了!”
娇娇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激动,只是被她的热情吓到了,小手攥紧裙角说不出任何话。
“抱歉,是我太失礼了。”少女画家终于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可以请你等等我吗?我想回一封信,麻烦你带过去。”
“可以的……”她的声音很软,尾音带着一点不自觉的上挑。
看到眼前的人兴奋的模样,娇娇怀着好奇凑到少女身边,细细看着她收到的信的内容。索性对方并不在意。
信上的英文歪歪扭扭,与少女画家回信的字体截然不同,但娇娇还是努力分辨出其中的意思。
信里,那位这么写道。
“亲爱的我,你好。”
“我是几十年后的你,是不是很惊讶呢?”
“早安?午安?不知道年轻的你会在什么时间收到我的信呢。”
“首先,很高兴地告诉你,虽然那时你已经不再年轻,不再充满活力,但你依旧对绘画充满热爱。”
“你在多年后找到了你所向往的那座无名城。那里有很多欧式老房子,他们砌着红砖,有满城的粉蔷薇沾染上清晨的露珠,簇拥着院子,有清亮的喷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下雪的时候,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你会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银白色的世界,被大雪覆盖住,干净,一尘不染,像是人间天堂……”
“虽然很快你就会经受一些苦难,但是不要害怕,几十年后的你,会在那里和家人过着没有痛苦的日子。”
“……”
“愿你安好。”
整封信的内容都关于这座城,几乎没有出现其他的信息,看起来是在描绘一个美好的故事。
娇娇读着信,脑海便跟着浮现出美好的场景,她想象着明朗的城市中头发斑白的画家坐在椅子上安度晚年的模样。
少女一边写着回信一边哼着小曲,看得出她此刻的心情非常愉悦。
她为眼前少女未来的美满而感到高兴。
而当自己来到垂垂老矣的画家面前时,她却觉得自己手中那封写满少女希望的信件显得如此讽刺。
这里没有蔷薇与阳光,没有清亮的喷泉和砌着红砖的房子,希望与天堂不复存在。
这里只有破败,古旧的屋子角落里结满蛛网,天花板上残破的木板摇摇欲坠,连窗台上都布满了灰尘。
衰老的她躺在床上,常年缺失营养让她变得骨瘦如柴。
爆发的战争夺走了她的一切,朋友和家人,以及她曾经漂亮明亮的双眼。空洞的瞳孔,苍白的脸色,不时发出的咳嗽声,都预示着她的生命已经走向尽头。
她不能再拿起画笔,她甚至快活不下去。
“有人来了吗……是信使吗,她应该回信了吧,能请您给我念念吗?”
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大概是听到了动静,无神的眸子朝门口望去,从喉中努力挤出一句话。
话语虚弱得像在颤抖。
“好。”娇娇怕打扰到对方,瘦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坐在她的床边,用小手紧握着老人冰冷的手,试图给予她一点点温暖。
“亲爱的我,你好!”
“这里是下午,我为自己能收到你的来信而感到惊喜和幸福……”
“我从未想过自己以后会如何,但若是你说的那样,那便足矣。”
“……”
“既如此,希望您好好享受自己的晚年时光……”
“我很高兴自己的未来如此美好……”
她轻声念完整封回信,抬眼时才发现老人眼角滑落的泪水。
紧握的手一松开便垂了下去,再没了动静。
没有什么无名城,只是战争中成为慰藉的乌托邦。拥有安稳生活的地方,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日子,就是少女画家的全部愿望。
而她又何尝不是呢。
她替画家关上那扇破败的门,在月光下的背影弱小却坚定。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