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无光的车厢内,没有人看得见小姑娘娇小的身躯正紧贴着车壁,努力分辨车外传来的声音。
“这趟差事真累啊!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战区捡人,军队的子弹可不长眼。”似乎有人扯着嗓子抱怨道。
“你就知足吧,老板说了,给我们这个数。”听起来,另一方大概是在车外比了手势,“怎么样?够去居酒屋潇洒一段时间了吧。”
“真有这么多?太好了!那还等什么,还有一天就到京都了,加紧时间赶路,这破天气真是的,偏偏这个时候下雨。”
两人谈话的声音渐渐消失,她抿紧苍白的唇,终是不甘地放弃偷听,瑟缩着倚靠在角落里抱住冻僵的双腿。
片刻后,车厢剧烈摇晃了一会儿,行驶速度加快了。
初春的气温还不算太暖,大抵是下雨的缘故,车内的温度一直很低,身上单薄的衣物根本不能抵御寒冷,大家都互相依偎着取暖,整个车厢内只剩下女孩们缓慢的呼吸声。
得想办法离开这里。她沉默过后,仍是将突破口放在周围的少女们身上。
“嘿,我叫抚子,你叫什么?”突兀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她将思绪收回,后知后觉地接过话:“椋。”
“你是在想怎么逃出去吗?”抚子问。
她点点头,忽然想起一片漆黑里旁人根本看不见她的动作,才启唇轻声回应:“嗯,我们可以趁下次打开门的时候一拥而上……”
她的话还没说完,抚子就轻轻叹了一口气:“没用的,大家都试过了,外面的人很多,无论逃了多远都会被抓回来的,还会被毒打一顿,不信你把手给我。”
小姑娘听话地伸出纤细的手臂,抚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冰冷的皮肤触碰在一起,一时间竟分不出谁的体温更低。
“你摸摸看。”抚子撩起袖子,将她的手掌覆在自己的小臂上。
“啊……”从手心传来的触感极为强烈,她恍然明了,只觉得瞬间压抑得喘不过气。
指尖传来的触感十分粗粝,像是结痂后的疤痕。少女的手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心里一并跟着默默地数。抚子的手臂上有数十条疤痕,应该都是那些人用鞭子抽打造成的。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画面,那条长鞭攀上她的皮肤,留下几乎见骨的伤口。
而现在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结痂,被抚子藏在衣袖下。
“这就是逃跑的惩罚,你年纪这么小,要是被抓到了可受不住这顿打。”细细柔柔的声音传入少女的耳畔,抚子的年龄并不大,却说着云淡风轻的话,似乎这些伤疤不在她身上。
她并不能看见抚子的表情,自幼也没学过如何去说安慰人的话,但无论说什么,和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疤痕和痛苦相比,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寂静半晌,她颓废地垂下头,因长时间疲劳而虚弱的身体松懈了下来,瘫软在地上。
终究是她的想法太过天真了。
她凭什么和那一切未知的危机抗衡呢?
凭这一副柔弱娇小的身体,还是凭这些天真的逃跑计划?
不,都不行,软弱的人只能接受命运,试图违抗命运的下场只有万劫不复。
这是她以前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这是她从小就铭记着的天奉教的理论。
但这句话还有下半句——勇敢的人才能冲破命运,才能获得神明的青睐。
“软弱的人只能接受命运,试图违抗命运的下场只有万劫不复;勇敢的人才能冲破命运,才能获得神明的青睐。”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
她坚信是有的,父亲从她小时候起就这么告诉她。
可是,她不止一次这么想,没有人见过神明,所能听说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故事。
如果真的有神明,那为何神明不肯帮助如此拥护她的人们呢?
神啊,你为何不能阻止生灵涂炭,又为何放任恶人肆意妄为?
少女紧紧拥抱住自己,几乎将下唇咬破,泪水不可抑制地掉落,滴入残破布料中,将一切希望湮灭在尘土里。
极度悲伤牵动着她的情绪,她的全身都在因为哭泣而颤抖,寒冷席卷着周身,她渐渐地产生了困意,靠在冰冷车壁上阖眸,陷入冗长的梦境。
再次醒来时,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
“咳咳——”靠近中心的地方传来一位陌生女孩的咳嗽声,众人纷纷被她吵醒,陆续上前关心她的状况。
小姑娘缓缓睁开眼,入眼竟然有一丝微弱光亮,有人燃起火柴查看女孩的情况,车厢内终于有了片刻的光明。
“咳咳咳咳——”女孩的咳嗽声越来越大,似乎能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小姑娘皱起眉头拉住抚子,轻声询问道:“她怎么了?”
“小惠有咳疾,大概是受了凉,她的病发作了。”抚子的面色也不太好看,她担忧地望着咳得厉害的小慧,还是站起身,“我去找他们。”
抚子穿过车厢来到门口,用力地拍着门,大声呼喊:“喂!我们这里有人生病了,能不能给我们一点药?”
“吵什么吵!有那么严重吗?”
她忽然抬头,门外传来的是之前偷听时听到的其中一人的声音。
短暂的等待过后,脚步临近,车门从外面打开,刺眼的天光从门口投射进来,让在黑暗里待久了的少女们有些不习惯。
是光啊。
少女偷偷窥探着外面的一切,外面在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她看见稻田和一条小路,前面还有几辆马车停着,或许里面也有很多被抓来的孩子们。
看来这里应该是某个村庄。
一个高大的男人进来了,他居高临下地打量起咳嗽的女孩。
小惠靠在其他少女怀中剧烈咳嗽着,面色发紫,唇色苍白,显然是被冻成这样的。
借着车外投射进来的光,她终于看清了车厢内少女们的样貌。车里大概有二十位少女,都可以称得上是美人,正在咳嗽的小惠更是楚楚动人,即使现在因病落魄也不能掩盖她的美貌。
“竟然是她……这可不行,她可是老板钦定的人哟!快,我们加快速度,去给她取点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麻烦了!”男人瞥了一眼后迅速退了出去,匆忙向车外的另一人招呼。
车门被关上,视线重又恢复黑暗。
车内颠簸的频率更大了,大概是那人发现自己的“货物”有了损伤,正快马加鞭地赶往修理门店吧。
约摸十分钟后,车停在了一家药店门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打开车门,七手八脚地忙活着:“快快快,把她扶下来。”
小惠身边的抚子扶起她,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下车进了药店。
因为男人走得匆忙,忘记给车门上锁。
一直躲藏在角落的小姑娘眼前一亮,迅速抓住机会,在男人带着小惠踏进药店门口的那一刻夺门而出。
留在车里的其他少女见她逃走,也纷纷冲出车厢四散奔逃。
心脏正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刺激和惊险都涌上大脑,她没有丝毫犹豫,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字——跑,跑得越远越好。
去哪里都不重要,只要不被抓回去就好。
不明真相的过路人眼睁睁看着从车上涌出的十多个少女,她们穿着单薄的衣服,赤着脚奋力奔跑在街道上。她们拼尽全力奔跑着,任凭大雨将自己淹没。
雨下大了。
她凌乱的橙色长发已经被淋湿,杂乱的发丝贴在脸侧,干净的蓝紫色眼眸映着惊恐。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掉落,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时连双手都在颤抖。
不能停下。
双腿开始发软,身后几十米已经传来男人愤怒的声音。
是啊,希望来的太快,大家都来不及思考,连奔跑都没有方向。
有来不及逃远的少女被抓了回去,她们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句撕心裂肺的,近乎失真的话:“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如此绝望,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她不敢往后看,更不敢停下脚步。她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条件反射转进了拐角,她一边疯狂奔跑一边祈祷男人看不见自己的去向——求求您,神明大人,不要让我再回到那个阴暗的地狱里!
身体的负荷已经没办法让她再去思考时间过了多久,明明脚底已经被石头划破,溢出鲜血,可她却连疼痛都无法感知。
双腿已经麻木,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别停下来,别让他们抓到自己。
终于,她没有力气再继续奔跑了。
战争驱散了大街小巷的人们,每一户人家都紧闭着大门。少女颤抖着手敲响一扇门,嗓子沙哑到她几乎认不出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您好……有人吗?”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
“您好,请问可以给我一些食物吗?”
她敲遍了附近所有人家的门,没有一家给予她帮助,甚至连一句回应都不曾有。
她没有力气了,可身后有人追来了。
那是男人们的脚步声,伴随着他们的警告和威胁。
“那个橙发的女孩,不想挨打就乖乖听话……”
她抬起发软的脚步,拖着疲倦的身体不断往前奔跑,泪水混合着雨水滑落,少女踏进一片泥地里,粘稠的泥土粘在脚底,迈出的每一步都那么的沉重。
身后的人穷追不舍,她只能再次抬起陷进泥里的脚,跌跌撞撞地朝着看不见的希望走去。
终于,少女再也抬不起脚步,重重地跌倒在泥地上,她浑身都是灰色肮脏的泥土,像一只破碎的玻璃娃娃。
她的身体再也没力气动弹了。
男人们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不甘地闭上绝望的眼睛,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神啊,若是您真的存在,为何……为何不去庇护这世间的人们……
若您真的存在……请救救我……
……
…
“吾听到了你的愿望。既如此,你是否愿意献上灵魂为神明效忠?”
她似乎听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在天际,又像在耳边。
“我……愿意。”
刹那间,全身的寒冷和疲惫感都消失殆尽,少女的鼻间嗅到的是清新花香,仿佛春风过境,置身温暖溪流中享受世间仅有的美好。
她陷入沉睡前,似乎窥见了那抹生机勃勃的绿,以及那双流光溢彩的金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