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刀正在西区的栅栏门外向内望着。
夜晚时,他来到这里,为了在伙伴的必经之路上重新跟上她,他等待了许久。
穷人区的住民们早就随着天光的熄灭回到屋中,他们没有电和光亮,即使找到了生计也只能随日落而息。
这样的环境让他想起了一些熟悉的身影,他们张狂着、俯视着。
不过那些人已经无法对现在的他构成威胁了。他直起身子,腰间的长刀摇晃着,给予他十足的底气。
他从裹着红锈的栏杆上翻了过去,来到老约翰的门前,轻轻叩响木板。
但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他迟疑地从旁边窗户往里望了望,但窗户内部糊着报纸,什么也看不见。
......似乎没人。
“那个......”
斜后方却突然传来响动,少年虎口抵住了刀镡,立刻回过头去警戒。
但没有危险,没有敌意。
黑黝黝的眼珠盯在少年的脸上,男孩抓着门板的手指紧紧蜷着,他正从缝隙里观望着外面的世界,紧张地看着陌生人。
“......您是来找人的吗?”
他用了一个在这种地方少有出现的礼貌敬称。
“对,他今天不在家吗?”少年默默放下扣住刀的手,回应道,夜色将声音压轻,两人保持着相隔甚远的距离,没有向前一步。
“他出去了,跟另一个经常见到的叔叔一起。”
“他们去了哪?”
男孩摇摇头:“我不知道。”
雾刀只是点点头,既然没有结果,那么就离开吧。
“那个......”男孩却突然叫住他,往门外迈了一步,“大哥哥......?”
雾刀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你想去看星星吗?”
……
一个不合时宜的请求悬浮在空中,男孩结结巴巴的解释紧随其后跟上来。
“就是......能不能陪我去看星星,我从今天开始......就可以出去了,但......怕......认识的人知道。”
为什么,要怕认识的人知道?
雾刀默默看着他,对方的衣装还算整洁,眼睛......也很亮。他们一同站在这块扁平、低矮、黯淡无光的灰地上,背后高楼与繁华的街道闪耀着,像拔地而起的灯塔般。他人生的前七年如黑白默片般帧帧放映,花纹被磨损的各色硬币、看不清人脸的雇佣者、撕裂后拖在地上无法被拼粘起的肮脏衣料,无人问津者的悲哀默泪着、哀怨着,无数画面自眼前闪过,最后缓缓定焦,停留在在眼前殷切盼望着的孩子身上。
“好吧,但只能一会儿。”
他答应了。
男孩的眼睛微亮了亮,他走出屋子,小声说:“谢谢......”
两个人开始同向而行,男孩心底泛起小小的雀跃,他开口说:“那边有一块小小的草坪,前面没有很高的遮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星星。”
“嗯。”少年敛下眸子,表示听到了,随后开口问,“你为什么说,‘今天开始可以出门了’,以前......没法出去吗?”
“嗯,妈妈不让我出去。”男孩绞了绞手指,“妈妈告诉我不要跟除她和爸爸以外的人说话,最好连住在旁边的叔叔们也不要见。”
原来他有家人,这无疑是幸运至极的。他心底为他松了口气。一般来说,住在这种地方从事非法行业的灰色地带人员少有成家,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孩子也不太会有亲人照顾。
他们各自生存,后者没有经验、没有帮扶,是很难活着长大的。
政府的庇护可不包含这些从没办法上交税金的地痞流氓。他的母亲不愿让他在邻居面前出现也正常,毕竟“幸运儿”本身就是异类中的一种,上了街,又很容易被社会人士发现送去警局,那时住在这里的人就都不好过了。
“所以你的妈妈同意你从今天开始出门?”
“不。”男孩摇摇头,“妈妈昨天死了。”
“她死前告诉我,从今往后,我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腰间别着长刀的少年脚步停了一瞬,在男孩疑惑的眼神中,又慢慢迈开步子,重新动了起来。
“别难过。”
“为什么会难过?父亲告诉我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死后就再也不用为食物、水和住处发愁,可以永远停在最幸福的那一刻。”
偶有夜风顺着树叶摇动的方向吹来,掀开了沉沉的寂静。
“虽然我还是觉得有点寂寞,因为妈妈死了,我还没有死,她在房梁上摇摇晃晃,却不再跟我说话。爸爸带着妈妈出去后,妈妈就不见了,他说妈妈去了天国,再也不会回来了。”
少年依旧清浅地呼吸着,他有些时候真希望自己所处的世界只是一场梦。
幸运儿中的幸运儿,极限也只是这样吗。
“她是你重要的家人,不要忘记她。”他最后只好说了这样一句话,苍白又无用。如果他能够长大,就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昨天经历的是什么,迟到的汹涌感情会给予他重温回味的机会,即使那残忍,但也提醒他不要忘记。
“我不会忘记妈妈的。今天看过星星之后,我明天想去外面看看,我曾经偷跑出去过一次,那里好漂亮,我在一栋屋子前闻到了很香甜的气味,让我肚子咕咕叫,还看到红色绿色的灯立在地上,自己变化颜色。”他忽地描述起自己曾经看到的一幕幕场景,一无所知的孩子充满期待地笔划起来。
“还有还有,有人居然能用绳子绑住大狗,大狗没有流可怕的口水或是扑上去用力咬路上的人,毛毛也很漂亮,我出去以后也能做到这么厉害的事吗?”
孩子以为自己的失去是生活全新的开始,憧憬地望着天上的星子。城市的工业化使云雾浓厚,星光的数量也被无情削减。
雾刀喉头紧绷着,只是倾听孩子的梦想。
他是个被保护起来、被爱着的孩子。他的母亲让他与百米外的世界隔绝开,让他以为那是个多么璀璨的地方。
他想的没错,因为他所在的地方已经足够灰暗,整洁井然的街道自然比这里好上千百倍。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进入一个新世界也需要一张珍贵的入场券。而有些人的资格从出生开始就随着脐带被剪断。
“妈妈叫我小野,你也可以这么叫我。大哥哥是从外面来的吗?”
小野。少年点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
“大哥哥......你看起来很悲伤,为什么呢?”小野是个单纯却又敏锐的孩子,他伸手扯上雾刀的衣袖,想让他回过神来,雾刀扯了扯面颊的肌肉,尽量让自己放松,然后对他微微笑了笑。
“大概是因为,小野的话让我想起我遇到的家人,有些难过吧。”
“遇到?”小野歪了歪头,“家人不是出生就在一起的吗?”
“家人呢......不是注定一出生就能遇到的,有些家人,要在你生活的过程中靠自己慢慢找到,是很看运气的事。”少年的眉眼有些柔和,大抵是得益于那天幕下的圆月。
“真的吗?那我是不是也有还没有找到的家人?”这跟妈妈告诉他的不一样,但小野感到很新鲜,他相信了少年的话。
“或许会有哦。”雾刀温声回答。
“大哥哥的家人呢?没有在这里吗?”话音落下,雾刀的笑意又微微散开。
“我跟我的家人现在无法相见......因为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但、但我觉得没有比家人更重要的事情呀。”小野突然看向他,不解地反驳着。就像他觉得妈妈更重要,所以他就算再想去外面看看也从来没有真正离开妈妈过。
“嗯......”雾刀蹲下身来,看着小野黑黝黝的眼睛,眼里盛着温和的月光,“如果小野知道妈妈会出事,想要保护妈妈,那么小野是选择继续待在妈妈身边,还是暂时离开妈妈,先去解决麻烦呢?”
这不是个很难的问题,小野当然想要保护妈妈,他的眼睛很圆,睁大时像一只可爱的小狗,他肯定地回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大哥哥是想保护家人。”
“嗯,所以才来到这里,意外见到了小野。”
小野眼睛亮亮地点点头,不忘晃晃少年的手祝福他:“希望大哥哥能快点解决麻烦,跟自己的家人重新相见。”
雾刀看着他,看着这样一个温柔、纯真,如鹅卵石般光润纯粹的孩子,他的善意没有被埋没,或许他的母亲是真的承受不住重压才决定离开他,但她已经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用尽全力给他最宝贵的财富。
即使无利于生存、无利于利益,这份沉甸甸的礼物依旧被交付到他手里。也许对、也许错,但此时此刻的他看着那孩子的眼睛,记住自己被至真的感情所洞穿的那一时刻。
“就快到了,我第一次跑出来看见那里的时候,就觉得在那里看星星一定很棒,只是妈妈不让我晚上出门,我就听了她的话。”小野加快脚步小跑起来,常被关在屋中而运动鲜少的纤细小腿连接着他的躯干和脚掌。他向后招手,雾刀便也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坡度微微高了些,空地两旁已经几乎没有房屋,只有被扔掉的废品,和在风中飘飘摇摇的细树。
......这样也好,认定“死亡”是幸福,妈妈去的地方是天国,让对外面的憧憬暂时压过亲人离去的悲伤。
凉风吹拂过少年耳侧的发,带起他衣袖的扑簌。
只要他或者其他的人依旧这样有意不在他面前戳破令人苦痛的现实,小野至少还能在此刻奔跑着,奔向尽头的星星。只要他们像现在这样沉默地保护着他......
“我们到了!”小野兴奋地朝他喊着,转头望向了前方夜空中的星星,他眼神中仍是渴盼,没有一丝阴霾。
雾刀的在道路的尽头停了下来,脚底踩在一方很小很小的、长着杂草的绿意上。零碎的星星闪烁,于高空俯视所有痴心妄想的人。
他指节僵硬,将眼前的景象收入眼底。夜风仍吹拂,孩子所渴盼来的,“没有遮挡”的观星好地,随意地平摊在身前。
这不过是一片荒芜丛生的、这里人所使用的灰暗墓地。
他母亲的“天国”,就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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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纽约**12